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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珺的書房中,此刻隻有他與何珹父子二人對坐在地氈上。東攸侯議事,服侍的仆人不經過允許不會入内,父子倆都沒有說話,矮桌邊的小爐子上燒着熱水,整個空間裡隻有柴火灼燒發出的爆裂聲,陶罐裡的水眼一個一個增大、破裂,發出輕微的“噗噗”聲。
何珹坐着替父親舀了一杯熱水,然後放下木勺。水汽擴散到兩個人之間,讓他看不清父親的臉。
丁珺端起了杯子,視線落到何珹面前的空杯上。“自己不喝?”
“水霧太大,看不真切。”何珹滅掉了爐子,等水汽散開了,才給自己也舀了一勺水在杯中。
“你想看真切什麼?”
何珹沒有應答,丁珺繼續說:“你很詫異,也很不解。”
何珹确實不解。他直起身,向丁珺行了一個揖禮,“孩兒愚鈍。我沒有想到父親會指派五百人随趙瑛進山剿匪。”
“坐下。”丁珺做了個手勢示意,等何珹坐下了,他端起他的杯子,遞到兒子手裡:“這是今早送來的清泉水。”
何珹淺淺地飲了一口。“多謝父親。”
丁珺含着笑問:“謝我什麼?”
“我替全城的平民謝過父親。山匪剿滅以後,貨郎進山取水再沒有性命危險,平民得到這樣甘甜的泉水就會簡單得多了。”
何珹的表達很真摯。丁珺笑了出來。
他最喜歡這個長子,無關容貌、才能或者母族的背景。他有很多兒女,但最能懂他心意的,隻有何巡。“你現在猜猜,為父為什麼會給趙瑛五百精兵,讓她去做這件事呢?”
何珹心裡有一個答案呼之而出,但他沒有立刻說,仿佛經過了深思熟慮,靜默良久,才做足了心理準備訴諸于口:“父親想要一個軍功卓越、并且深受平民愛戴的神女。”
他的臉上沒有笑意,一雙桃花眼裡仿佛有水霧浮上來,“趙瑛平定了琴氏之亂,在海岱城、燎城、石坊城都有威望,這次剿匪之後,就會被昭信城的平民認可。送這樣的神女入王都,更有可能得到商王陛下的青眼,最終成為我們在東都的可用勢力。”
對那些女孩的事,父親隻是懶得在意,卻不是全然不知。他能看到趙瑛,父親當然也能。
她是這樣耀眼的人,她未來的路絕不會止于昭信城,更不會止于他。
他能做的,隻剩下仰望。
仰望神女的輝光。
兒子猜中了自己的心思,丁珺爽朗地笑出來。“你喜歡她?”丁珺猜。
何珹擱在桌面上的手收縮成了拳,細白的指尖攥進了手心。
“在父親面前,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為父年輕時也這樣。”丁珺把手覆蓋在何珹的手背上拍了兩下,“隻是我以為,你從四年之前那件事以後,已經改變了心性。”
四年之前,何珹隻有一位正妻,堅決不納妾室。
那年之後,他沒有再堅持,陸陸續續迎娶了二名夫人,六名妾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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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儀說:“我家不是三代從軍,我也從沒有跟着父親在軍中居住過。我父親是城裡經營玉器作坊的商人。”
他的臉色越發蒼白,“我今年二十二歲,在我十八歲之前,我從來沒有摸過兵器。”
趙瑛錯愕了。
祝儀是何珹身邊的親衛隊長,她便想當然地認為他跟何巡身邊的羅實一樣,武功卓絕,經驗豐富。再加上之前在莊塗家時他說的一番話,趙瑛已經先入為主地把這個男人看成了一個戰無不勝的老兵。整個東攸侯府裡若要找出一個可靠的人做她這次出征的副将,祝儀顯然當仁不讓。
可是祝儀從軍的年份,滿打滿算可能也才四年。
是她唐突了。
這麼看來,大公子身邊的人還真都是上下一心。主人是個溫吞的性格,就連侍衛隊長都是文官一樣的人物。
“你為什麼會從軍呢?”趙瑛頗有些不解。“像你這樣貴族出身的男子,我以為會像蔡宣大人一樣,在大公子身邊做個文官。”
“十八歲那年,我的未婚妻死在山匪手裡。”祝儀很痛苦,整個人就像掉進了深井裡,喘不過氣來。“他們把她擄走之後……玷污了她,找到她的屍首時,渾身的骨頭碎了十幾處。就連人身上最堅硬的大腿骨都被折斷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趙瑛說。
祝儀的身體輕微地發抖,好像在盡量壓抑自己以保持平靜。
趙瑛把手裡的常青藤遞到他手裡,“這個給你,如果覺得痛苦,聞一聞青草的味道,會舒服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