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沒有說話,隻是點了點頭,表示答應。
閑庭信步,相伴左右,禦花園,尚膳監,坤甯宮,再至火場,康熙眼前,點滴回憶,随着步履,連綴成線,彼此交融,彙成滔滔大江。這每一處紅磚碧瓦,殿宇樓閣,無不見證了那些,讓他永生難忘的歲月,那份,他們之間,一波三折,忽晴忽雨,讓他抓不住,放不下,又舍不得的,莫逆之情。
他多麼希望,那人,能一直一直,這樣靜靜,陪伴着自己,再不會,卷入生死仇殺,再不會,離他而去……他多麼希望,很多很多的事,都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他才可以永遠,是他的小玄子……
“有想起什麼麼?”兩人,停步練功房前,康熙望着韋小寶,這樣問道。
韋小寶,隻是茫然地搖了搖頭,隻語不發。
入得屋内,康熙環視四下,心頭,湧動起無限感傷,他還記得那晚,小寶,虛弱地,被他摟在懷中,親口,向他許下的承諾……
“小桂子,咱們,來比試一場如何?就像從前那樣。”嘴角,揚起的那一抹自信,而陽光的微笑之下,底色,卻是悲苦,凄涼。
“啊?皇上,我……我學的武功,都忘幹淨了……我認輸了,行不行?”
“還沒打就認輸,多沒意思啊,随便玩兒玩兒嘛,小桂子,你當心了。”餘音回轉之際,康熙,已排開雙掌,攻他而來,起初幾招,均有留手試探之意,可韋小寶,卻已然無力招架。康熙心有所悟,将自己的動作,放慢下來,雙臂翻舞,英姿勃發,身法,卻甚是靈活,左右齊攻,趁韋小寶不備,穿腳至他兩腿之間,旋身一鈎,韋小寶,當即仰首摔下,疼得,幾乎哭了出來,掩面求饒,“皇上饒命,皇上饒命!”
康熙見狀,忙蹲下相扶,關切道:“小桂子,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難道這小子,連功夫,也忘得一幹二淨了麼?”康熙低下眉眼,兀自忖度。在韋小寶一家,銷聲匿迹的那些年裡,他曾遍訪名師,雖未能如願,卻也從中知曉,無論拳腳招式,還是内功真氣,與識字讀書,雖皆是熟能生巧之事,但個中門道,卻又大相徑庭。習武之道,除鍛筋煉骨,強身健體之外,更是要将機體的本能,練到極緻,生死之間,方有一線生機,絕非記憶,所能左右。回京以後,憶起自己,從少林僧口中,問出的話,他曾不止一次地去想,那黃土堂的分舵,距少林寺,山路縱橫,綿延十裡有餘,當夜,小寶,是如何能夠及時,帶着他,奔到少林求醫的?反複思量之下,這一切,似乎,就隻有一種解釋——輕功。
他還記得,那天晚上,小寶流着淚,将他背起,那是他當晚,最後的記憶……
思憶奔湧,康熙,有些心疼,思緒,又添了幾縷茫然。方才比試,不論身形,步法,那人,皆是雜亂無章,如此神妙的輕功,豈有忘記之理?如今,韋小寶,已将前事盡忘,也自然,不會是故意,對他有所隐瞞,如此想來,難道真相,竟會是那樣麼?
“嗚……嗚……我都說不比了……你……你就知道欺負我……”韋小寶坐在地上,隻是自顧自地嗚咽,卻不答話。
康熙,拍了拍他的臉頰,以作寬慰,目光之中,卻似有一條閃電打過,“是不是摔疼了?今天,讓你陪了朕這麼久,累了吧,早點兒回去歇着吧。”
“多謝皇上。”韋小寶,這才肯起了身,輕步離去。
見韋小寶走遠,康熙閉了屋門,兩掌相擊三下,一群侍衛,便從一座屏風後閃出,為首的,正是巴彥。
“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見康熙,步态輕弱,氣息,亦大顯紛紊,巴彥踏上一步,拱手答道:“回皇上,一切,已經調查清楚,再有幾日,便可部署妥當。隻是,皇上的病情,才剛剛有所起色,奴才鬥膽,懇請皇上,愛惜龍體!不可再輕易,跟人動手較量。”
康熙略微颔首,回道:“你放心吧,朕心裡有數。巴彥,你們找機會,對一對,他右手的掌紋。”
“奴才遵旨!”
“上一次,你們被韋小寶,以金蟬脫殼蒙蔽,朕尚未追究,如今的這兩件事,非同小可,倘若,再有半分差池……”言語至此,一股凜冽的寒氣,襲面而出。
“奴才不敢!奴才等,一定盡心盡力,确保馬到功成,萬無一失!若有負皇上所托,奴才等,任憑處置!!”巴彥立顯恭謹之色,攜衆侍衛當即跪下,這樣說道。
“好!你們去吧。”語罷,回想起自己方才,和韋小寶之間的種種,康熙微微,勾起了嘴角,露出,一個神秘莫測的笑容。
兩日後,上書房中,韋小寶,正陪着康熙,批閱奏折,兩個時辰站下來,早已雙腿酸麻,頭暈眼花。康熙見他難受,側首問道:“小桂子,你累了吧?正好,朕也累了,不如,你陪朕一道,去一趟太醫院?”
“是,皇上。”
太醫院内,康熙端坐桌前,飲下一杯熱茶,徐徐說道:“衆位愛卿,在幾日之内,就讓韋小寶,得以重新開口說話,此功一件,朕,還未及行賞,就又聽說,朕先前所托之事,大有進展,今日,願聞其詳。”
如今,太醫院掌院,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趙太醫,小心地呈上一隻瓷瓶,恭言道:“皇上,此藥,名為‘重陽玉雪膏’,乃是臣等,選用黨參,花膠,黃芪,白及,輔以雪蓮,鹿茸等十幾味珍貴藥材,煉制而成。外敷,能迅速止血,防傷口,惡化成瘘,内服,可強健身體,相濟陰陽,導氣歸元,皆有奇效。”
康熙接過,除下封蓋,隻見藥膏,潔白勝雪,又顯剔透,清雅之香,幽幽飄來,宛如仙女出浴,冰肌玉骨。望着眼前,握在手中的瓷瓶,他想起了一個人,想起了他,那紅顔薄命的皇後。他永遠,也忘不了,忘不了那晚,那個他生命中,唯一深愛的女子,身上,究竟流出了多少鮮血,忘不了那一夜,他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她,握着自己的手,靜靜離去……
“‘重陽玉雪膏’,如果,能在當年研制出來,或許……”康熙苦笑一下,神情痛楚,“這世上,哪會有什麼如果?人們常說,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可是,真的未晚麼?在她離開以後,朕所做的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麼呢?”
沉默許久,康熙,才回過神來,見衆太醫拜伏于地,汗流浃背,忙道:“衆位愛卿平身!諸位不辭辛苦,日夜鑽研,有如此成績,理應嘉賞。溫有道,傳朕口谕至内務府,太醫院衆太醫,每人賞銀一百兩,太醫院掌院趙濟生,賞黃馬褂一件,再傳口谕至戶部,下個月起,太醫院,俸祿加倍。”
“臣等,謝皇上隆恩!!”衆太醫連聲叩謝,又各自忙碌起來。
“皇上,湯若望求見。”溫有方道。
“準備起駕。”
“皇上,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裡啊?”韋小寶這樣問着,心裡,很是好奇。
“小桂子,今天,你也陪了朕這麼久,就到這裡吧,早點兒回去休息……”康熙,對韋小寶叮囑道。
“皇上,我……我不累。”韋小寶,對康熙的這番關懷,似乎不大滿意。
康熙微微一笑,還是出言,拒絕了他,“不行,太醫說,你身體欠佳,要是調養不好,可是一輩子的事啊,知道嗎?等下次,有機會吧,朕答應你,下次,一定帶你一起去!好不好?”
聽皇上這樣說,韋小寶,雖依是大有不甘,卻也隻好聽話,乖乖離去。
炮場。
康熙擎着一份圖紙,詢道:“湯瑪法,這份圖紙,朕早已看過,依照圖紙推算,神武大炮的射程,應在十裡左右,可如今,卻最多,隻有一裡半,湯瑪法以為,是何道理?”
“皇上,臣以為,神武大炮,雖能更遠,可炮手的視力,卻始終有限。”湯若望答道。
“嗯,朕也認為,症結在此。《荀子》勸學篇有雲,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武經總要》中,也曾記載,早在春秋時期,古人,就已研制出望樓車,用以登高,瞭望敵情,可是……”康熙,撫着一尊大炮,輕踱緩步,低聲而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