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十月。
北雁南飛,寒意漸濃,正是賞菊之時,禦花園裡,花開若荼,金蕊流霞,東首幾顆栎木,枝頭随風輕擺,不時,飄下幾片紅葉,明豔勝火,翩舞似蝶。
然而,如此令人神醉的曼妙之景,卻絲毫無法打動,一位少有閑暇的年輕帝王,那一顆冰封的心。身旁,這如詩如畫,绮麗無倫的萬種千般,在他眼中,卻隻若塵土,浮雲。他木然,踱着步子,輕開一扇小門,走入暖閣之中,在幾株桂樹前停下。如今,早已過了桂花盛綻的時節,駐足跟前,依稀,似餘幽香拂面,隻是,那稀疏的枝條上,僅剩的幾朵,卻已萎靡不堪,微微風中,搖搖欲墜,幾欲凋零。
那一年,他特地,建起這座暖閣,命人從嶺南,将它們移栽到此,又使能工巧匠,悉心培育,照料,才終于,讓這些柔弱,而嬌貴的精靈,得以,在這北國苦寒之地綻放。那一年,正是韋小寶,帶着建甯,舉家逃離京城,在通吃島藏身的時候。
回憶湧現,康熙靜靜哀歎,背影,卻極是落寞,沉寂不語。
“皇上,康親王,和明珠大人求見。”
“知道了,你讓他們,在養心殿稍等片刻,朕随後就到。”康熙對溫有方道。
“皇叔,明珠,你們按朕的吩咐,緝拿當夜漏網,之後,又将韋小寶擄走的刺客,離開京城,已有些日子了,如今回宮,可有帶來什麼消息?”康熙語聲沉穩,不疾不徐,心中的幾分期許,卻實是難耐。
見明珠稍作遲疑,康親王搶話道:“啟禀皇上,奴才離京以後,一個多月來,穿州過省,一路南下,動用一切力量,兢兢業業,如履薄冰,在揚州……”
明珠眼中,飄過一絲訝異,當即附和道:“诶王爺說得是啊,雖然刺客,狡猾之極,被同黨救走,如今,奴才,正在派人,全力追捕,擒拿……”
對二人,這你來我往的陳詞濫調,康熙,早已聽得不耐煩了,他威聲喝道:“你們勞師動衆,離京一個多月,竟一無所獲?還敢回來複命?!”
明珠請罪道:“奴才該死!請皇上息怒!刺客,雖被同黨救走,不過,卻也身負重傷,相信,還在揚州一帶。奴才,已經和王爺,布下天羅地網,相信不久,就會将刺客,與其同黨,一網打盡。托皇上洪福,也仗王爺,智計驚人,部署周密,能夠将韋大人,從亂黨之中救出,也總算,是不負聖恩呐……”
康親王臉色陡遷,朝明珠看去,神情一轉,又透出幾分得意。
塵霾滿布的雙眼,當即亮了起來,他根本,沒有命這二人,去搜尋韋小寶的下落,隻讓他們,将茅十八緝捕到案,想不到,如今,卻是無心插柳,“好啊!韋小寶!你這個手握大清龍脈的大忠臣!!朕今天,一定要好好地賞賜你!!”
“韋小寶,現身在何處?為何不帶他來見朕?”
明珠垂下了眉,言辭閃爍,“回皇上,韋大人,現在就在殿外,等候皇上召見,隻是,韋大人他……”
“他怎麼樣?!”康熙頓了頓喉,心下驚急。念起那晚,那群刺客的行徑,又看明珠,如此支支吾吾,不肯坦言,他真不知,那人的境況,會是如何?
“韋大人他……好像不記得我們了。”明珠戰戰兢兢地回道。
康親王目光瞬變,恐驚無比,又惡狠狠地,偷偷,瞪了明珠一眼。
“馬上帶他進來!”康熙暗自舒了口氣,放下心來。
韋小寶,在兩名侍衛的護送下,與索額圖一同,走進了養心殿。一身布衣的他,神情呆滞,目光空洞,全然,沒有了往日的機靈,與狡黠,見了康熙,也不知行禮,隻是木讷地站着。
心頭,萦繞萬千疑慮,康熙,警惕地走下龍案,将原本想好的一肚子話,都咽了回去。本以為,這不過,是那渾小子,不知怎麼,猜到自己手握龍脈之事,已然敗露,心虛之下,便耍出了裝瘋賣傻的伎倆。但此刻,見了其人,心中,卻已不再,似起初那般笃定,負起手,細細打量着他。
“皇叔,這是怎麼回事?!”康熙側目,向康親王問道,震覆八荒的吞淵之威,在殿内盤桓。
驚惶大盛,康親王忙退兩步,跪身道:“奴才一到揚州,就接到消息,說明珠,已經查到了刺客下落,一切,也已部署完畢。奴才,這才立刻派人,全力配合,奴才該死!辦事不力,以緻韋大人記憶全失,請皇上責罰!!個中細節,奴才以為,還是由明珠大人,向皇上解釋清楚,最為妥當。”
此刻,康親王,已是氣斷心肺,他南下臨近揚州,就接到消息,說查到了刺客行蹤,他當即下令,讓先頭人馬,全力緝拿,自己,則快馬加鞭,晝夜不停,向揚州趕來,想不到,卻是功虧一篑,白忙一場。方抵揚州,就聽手下人說,明珠找到了韋小寶,已踏返京之途。于是,他又馬不停蹄,連夜北上,生怕自己,落于了人後。剛才,他搶言在先,又見明珠,竟順勢,将功勞相讓,隻當,是他私下裡,有事相求,卻不成想,自己,竟會落入了一口,深不見底的陷阱之中,進退兩難。
明珠,早知康親王,要将話頭推給自己,說道:“哎奴才,隻是配合王爺行動,此次部署之中,王爺,乃是事無巨細,親力親為,剛才王爺,實在是過謙了。奴才以為,若要一探究竟,得知韋大人,究竟因何突遭此劫,由王爺,詳述個中原委,實為上策啊。”
索額圖,見兩人不停踢着皮球,知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眼下,隻有自己,可以解圍了,便行禮道:“皇上,奴才聽說,這次在揚州,韋大人,是由哈爾薩率人找到的,其中的一切,相信他最為清楚。”
“傳哈爾薩,立刻進宮見朕。”
哈爾薩武功不俗,聽罷其言,康熙深深,歎了口氣,雙手,握在小寶肩頭,喚道:“小桂子,小桂子!”輕搖間,那人頸上,利刃留下的兩道割痕,在清楚地,告訴着他,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那個,陪他一起長大,為他,立下汗馬功勞,一次次挺身相救,卻又和諸多反賊,糾纏不清,更妄圖,握緊大清命脈的混蛋!隻是如今,在他的喉頭,又添了一道,極是猙獰的傷疤,不知,是怎樣留下的。
除此,不知為何,他總覺身前之人,哪裡,隐隐透着古怪,或許,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你們先把小桂子,送到太醫院……”心中,痛楚難掩,他真不知,逃出皇宮以後,小寶,究竟遭遇了什麼?在外面,又受了多少苦?
一幕幕恐怖的景象,在眼前映出,康熙擺擺手,屏退了衆人,忙對身旁的索額圖道:“索額圖,上次,朕命你暗中,奉旨查察,你做得很好,這一次,韋小寶,究竟因何受傷?失去記憶,朕,就把它交給你,一定要追查下去,直到水落石出。”
“奴才遵旨。”索額圖躬身退去。
心脈的傷,總算,是有了些許好轉,不知,是上蒼仁厚?還是太醫院,那群老家夥,數日通宵達旦,遍閱典籍,尋出的古方,真有奇效?念及于此,他又不禁,為那人擔心起來,“那些庸醫,真的,能醫好小桂子麼?”
不過這次,太醫院,總算沒有令他太過失望。幾日來的不眠不休,全力會診,韋小寶,總算能開口說話了,隻是,喉嚨受損,他的聲音,變得沙啞,低沉了許多。
“小桂子,你總算,能跟朕說一兩句話了。”康熙,站在韋小寶身邊,溫柔低語,眉目含笑。
“皇上,可是,我……我還是覺得,嗓子好難受,每次,一想過去的事,頭,就疼得不得了。”韋小寶這副神情,實楚楚可憐,惹得康熙,縱因前事,有萬腔怒火,千般怨憤,亦根本不忍,哪怕,是稍加責備。
“嗯。”康熙點點頭,安慰道:“你的傷,還要好好調理才是,不想說話的話,不必勉強自己,從前的事……恐怕,也不能操之過急,來日方長,别太苦惱了……”說到這裡,康熙心下,大感酸苦,竟難以卒辭。
韋小寶重傷太醫,逃出宮外,他連夜傳令下去,全國緝捕茅十八,一旦抓到,就重铐押回京城,擇日問斬。那日殿前,韋小寶滔滔不絕,一再冒死,為他求情,可是,這每一字,每一句,聽在他耳中,卻無不,是将一桶桶火藥,向烈焰中擲去。
他絕不能,允許這樣的一個江湖莽漢,在那混蛋心中,比自己更重!他絕不能,允許有這樣一個人,活在世上!更不必說,那個瘋子!是如此的一無是處!!
他發誓,一定,要用茅十八項上的人頭,來告慰自己,那顆,被那混蛋,捅得千瘡百孔的心。一定,要大張旗鼓,昭布天下,讓那混蛋,哪怕,是逃到海角天邊,也必須知道,聖意,絕不可違!還有行刺皇帝,是什麼下場?!
那時,嗔怒,與怨毒的烈火,早已,将他最後的理智吞沒,他根本沒有去想,要盡快,将那人尋回,想不到,不過一月有餘,那人,竟會成了這樣……
“忘卻前塵,也沒什麼不好,說不定,是上天有意,讓我們君臣二人,重新開始。”凝眉半晌,如今,他也隻能,用這樣幼稚的謊言,來欺騙自己。可正當他的心境,漸趨開朗之時,眼前,浮動着的,幾個最是清晰的身影,卻隻在一瞬,便将這僅存的一點幻夢,無情擊碎,将他徹底,拉回了現實。
“小桂子,朕今天,剛好有空,不如,我們在宮裡走走,說不定,能幫你想起些什麼呢。”眼神之中,歉意之下,又閃出,一點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