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撇開了嘴,靈機一動,“師父,自河南受災以來,少林全寺上下,省吃儉用,不斷給受災的村縣送糧,師父以為,少林派如何?”
陳近南一怔,回道:“少林衆位大師菩薩心腸,心系百姓,普渡衆生,當然是大大的好人了,你問這個幹什麼?”
韋小寶昂然道:“少林一派,是源自達摩老祖,同樣不是漢人,可是,他卻教得出菩薩心腸,心系百姓的徒子徒孫,難道滿人,就個個該殺?難道滿人裡,就沒有好人嗎?!”
“滿人兇殘成性,狠毒暴虐,手上沾滿了我們千千萬萬,漢族同胞的鮮血!當年‘揚州十日’,‘嘉定三屠’,這些血的事實,難道,還需要為師多說嗎?!”陳近南說道此處,憤恨之中,聲音,已作哽顫。
“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所謂冤有頭,債有主,難道師父,要把這些,都算在皇上那兒?皇上這次,親自來到河南,就是為了赈災的事,皇上親政以來,減免賦稅,推行仁政,難道這些,師父都視而不見?我在皇上身邊,待了九年,從沒見他做過一件,兇殘暴虐的事,難道,這樣也不行嗎?隻要江山穩固,百姓安居,滿人,還是漢人,誰當皇帝,有什麼分别呀?!”韋小寶,一邊說着自己,心中的想法,一邊追問,不卑不亢。
“鞑子皇帝施政有道,這的确不假,可正因如此,百姓對前朝,已經漸漸淡忘,現在不殺了皇帝,鞑子的統治,隻會越來越穩固,複明大業,也就越來越難。我們漢人的江山,豈能淪落異族之手?怎麼說沒分别呢?!”陳近南語出急切,因為,他從來不知,這樣粗淺的道理,竟還需他,給小寶去講。
“當今皇上的生母,孝康皇後,是漢軍旗人,為什麼?為什麼師父,就不能當他是漢人呢?”韋小寶并不盼着,能跟師父,在口舌上争個高下,隻希望盡量拖延時間,分散師父的注意力,讓小玄子,能夠趁機,悄悄脫險。
“糊塗!千百年來,我漢人一向尊父為正,母親是漢人,有什麼用?!”
韋小寶心如死灰,打着哭腔,“師父,我娘是漢人,可是,我不知道我爹是誰?要是我爹,是滿人呢?師父是不是,要把我也殺了……”
陳近南踏上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小寶,你的生父是誰,尚未可知,你又何必,杞人憂天呢?倘若他日,證實你的父親,真是胡非漢的話,再從長計議不遲。”
韋小寶愁眉深鎖,似有千般哀怨,“師父,你總說,是我們漢人的江山,可是,國姓爺,還有鄭克臧,早就死了,鄭克塽是漢人吧,也早就向朝廷投降了,江湖上,喊着反清複明的勢力,是有不少,可我看,反清是真,複明是假,真成了事,誰會甘願,把自己打下的江山送人啊?!”
陳近南聽了,隻覺氣惱難當,“一派胡言!!莽莽萬裡,錦繡河山,無論如何,也不能讓異族統治!!朱三太子,乃是天下正統,他日登基為帝,是衆望所歸,就算有所異議,隻要我們天下的漢人,能夠團結一心,收複山河,再推舉一位神武賢明的好皇帝,定會名垂千古,流芳百世,怎麼能說,是把江山送人呢?!!”
不等韋小寶接話,陳近南又道:“小寶,當年,師父收你為徒,要你加入天地會的時候,曾跟你說過,天地會,有誓詞三十六條,又有十禁十刑,其中,投降官府,該當何罪,你知道吧?”
韋小寶被這一問,吓得七魄皆驚,“投降官府,該大卸八塊,難道師父?”他隻是想,能和師父,多耍耍嘴皮子,為小玄子多争取一些,逃走的時間,可是,他怎麼也想不到,師父有一天,會真的,想要殺自己。
見小寶,突然沒了話,陳近南堅毅如鐵,眼中,卻含着淚光,“小寶,為師當年,是想你入宮卧底,暗中策動大事,卻不想,竟會使你步入魔道,執迷不悟,你我師徒一場……為師,又于心何忍?可是,反清大業,絕對,不可以敗誤的!你這樣袒護鞑子皇帝,為師……為師絕不可以……徇私姑息!!”餘音未落,手上,已有了出招之勢。
韋小寶運足功力,撒腿便跑,卻見師父“嗖”的一聲,自頭頂掠過,迅如蒼鷹,猛似虎豹,直向目之極處,正拄着木杖,蹒跚遠行的康熙追去。
“小玄子!!”韋小寶急得大喊,飛身上前,卻見康熙蓦然轉身,一把撲面而來的塵土,眯了陳近南雙眼,又以迅雷之勢,将那無堅不摧的鋒刃,接連向他心口刺去。血流如注,陳近南聽聲辨位,右手化掌,又以千鈞之力,反向康熙擊來。
“不要!!”韋小寶泫然淚下,卻隻感到,一股股溫熱的液體,噴濺到自己臉上,身上,視線之中,隻剩下一片血色……
“啊!不要!!師父……小玄子……”韋小寶猛地,從床上坐起,驚恐地看着四周,冷汗涔涔,定睛認出,這裡,原來是少林寺内,幾日以來,他一直,所居住的廂房,難道?
翻身而下,奪步沖出,他怕極了,再沒了别的念頭,他隻想,确定師父,和小玄子,平安無事。天已初明,到了中庭之處,韋小寶,遠遠望見康熙,雙手負于身後,獨自,伫立在晨色之中。
“皇上……”四下無人,韋小寶,膽怯地喊了一聲,“你……你沒事吧?”眼中,珠淚瑩瑩。
康熙轉過身,看小寶衣衫不整,失魂落魄的樣子,有些心疼,扶了下他的肩膀,問道:“好端端的,怎麼哭了?”
“皇上……我……不是在做夢吧?”韋小寶,結結巴巴地說着,面對着這些,讓他淚貫滄海,不住悲咽的記憶碎片,他已分不清,在帳中醒來以後,究竟哪一段,是真實?哪一段,才是夢境?
“當然不是做夢了,你不會,是以為朕,遭遇什麼不測了吧?”
“啊……不是,不是……”韋小寶忙道:“皇上是鳥生魚湯,有大神庇佑,一定會長命百歲,不對,一定會長命一千歲,一萬歲!!”
康熙笑道:“活一萬歲,那還是人嗎?”雖是看出小寶,有些不對勁,但見他神情,言語之中,無不對自己,關懷備至,心中感動,也不再追問,隻是輕聲和他說道:“小桂子,你可是,睡了整整一天兩夜啊。”
“啊?”韋小寶有些驚詫,原來自己……
“本來,我們昨日,就該啟程的,可是,朕看你,睡得很沉,心想這幾天,你一定,是太過勞累,就沒叫醒你。朕已經,和方丈大師,說了我們,回京的計劃,現在,天也差不多亮了,不如,你回去準備一下,兩個時辰之後,我們,就啟程回京。”
“哦,是,皇上。”韋小寶皺着眉,若有所思地,整理着身上的衣物,轉身,緩緩向回走去。
雖然,一時間,還對自己的經曆,頗為不解,但他,還是更願相信,兩段經曆之中,後者,才是虛境,夢幻。因為,比起神龍教那幫惡棍,他更不願看到的,是師父,和小玄子,互相殘殺。
陳近南,是他的“父親”,師父一生的心願,就是驅逐胡虜,恢複前朝,他不忍心,毀了師父的夢想。小玄子,是他的“兄弟”,他畢生所求,就是做一個勤政愛民的好皇帝,他也不忍,毀了小玄子的江山,他不願,負了任何一人。
可是,天意難違,他們終究,還是站在了,無可調和的對立面上,韋小寶,無奈搖了搖頭,他多麼希望,他們,都隻是些普通人,這樣,他就可以心滿意足,成為一個,無可置疑的,人生赢家。細細想來,過去的十二年裡,他所做的,無非,是在盡量,不傷害任何一方的情況下,陽奉陰違,戮力斡旋。可是,就像小玄子,跟他說過的那樣,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一腳踏兩船,終有一天,會掉進水裡。
偶一想起,自己夢中所見,隻覺沉殇入魂,悲凄蝕魄,烈痛刻骨,哀怆銘心,無以得慰,無處求安。他甚至,開始為師父的早逝,感到一絲慶幸,可在這念頭,一閃而過之後,留下的,卻是永遠,也無法消解的傷痛。師父死了,雙兒也……現在,他隻有小玄子了,這也是為什麼,他答應小玄子,要跟他一起回京,盡管,他不願,再面對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