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來說,俞景坤會在和夢中人相遇的當天夜晚,預見自己與他們的未來。
然而宋伊恩卻是一個例外。
他第一次親眼見到宋伊恩,是在一個藍色的清晨。
倫敦下了一整夜的雨,紅巴士穿過大霧,在車站停靠。兩束車光暖燈中,仍有細雨在飄。
宋伊恩從潮濕的街巷拐角中忙不疊地跑出來,沒有撐傘,隻一件純黑的衛衣、牛仔褲和球鞋、背着書包,匆匆朝巴士方向趕去。
那張白皙發光的側臉一晃而過,步行中的俞景坤便驟然駐足——他緩緩揚起黑傘,露出了一雙矜貴的丹鳳眼,目送宋伊恩一路趕上了巴士。
視線中,宋伊恩邊走上巴士台階,邊露出笑顔,似乎在和司機說謝謝。
這一幕像是電影畫面,行人的臉變得模糊不清,整個世界聚焦在宋伊恩的身上。
那個本該璀璨的美麗少年,像是被貧窮的薄塵籠罩,隻能隐隐散發光彩。可他的一颦一笑,卻在牽動俞景坤呼吸的節奏。
下一秒,紅巴士關上車門,駛入雨霧中。
街上的行人重新露出清晰的面龐,步履踏在雨水中嘈雜又匆匆,人煙稀少,沒有人說話,卻讓人無端覺得心煩意亂。
俞景坤重新審視這條街,髒亂擁擠,空氣中漂浮着鐵鏽腥味和廉價洗衣粉香氣交雜的氣味。
身邊忽然走過去一個鷹鼻薄唇的英國男人,俞景坤輕輕偏過肩膀為他讓路。
鷹鼻男人回頭微笑,說謝謝,仰視俞景坤的眼底閃過一抹呆滞和愕然。
“抱歉。”俞景坤笑着颔首,轉身往前走去,接起了已經震動第二回的手機通話。
“喂?景坤啊,诶。我爸叫你回來以後必須來家裡一趟,他得好好謝謝你。”李恒彥雀躍的聲音從手機裡傳來,他幾乎無法控制大笑,每說幾個字都笑得合不攏嘴,“Ace罰了10個億,哈哈哈,冊那,算是飛來橫财了。而且我爸還要升官,就因為這個事,哈哈哈哈。”
俞景坤微微揚眉,“那真的得好好恭喜叔叔。”
“得了得了。我爸不在,少說這些。老頭子給我批了半個月假,我現在人在東京呢。你幾時回國?”
“你想找我,随時啊。”俞景坤輕快地說,“所以Ace這個案子會怎麼判?”
“其實也不會太重,懂伐,每個城市總歸有幾個特殊區域要放寬松點的,不能抓太嚴。”李恒彥理所當然道,“反正罰款到位了,幾個開在重點區的會所查封一下,其他處罰麼意思意思算了呀。也不能做太難看,人家背後有人,我們沒必要得罪。你說是伐?”
俞景坤低頭不語。
他心裡明白,李恒彥的父親之所以可以升官,正是因為他有能力将這個案子處理得‘完美無缺’——既保全了Ace背後的資方,又能平息百姓民憤,天價罰款更是讓上級領導們滿意的不得了。
李恒彥突然壓低嗓音,“我跟你說啊。因為Ace查封的事兒,昨天任家老頭子給我爸打電話了——啟元在裡面投了大錢。這他媽誰能想到啊?真是歪打正着給咱倆戳到兄弟的脊梁骨了,無語。”
“是嗎?”俞景坤裝作意外,心裡卻十分平靜。
“啟明還跟我開玩笑說我把他哥害慘了,我真服了,點我呢這是?這哥倆八成是記恨上我了……唉,你說,這關我啥事兒?我就公事公辦啊。”李恒彥歎氣,“不是我說,啟元膽子也太大了,你知道這裡頭還有十四五歲的小孩嗎?我操,真是作孽,你說咱倆平時再怎麼花天酒地,也不可能強迫小孩子吧?毛都沒長齊也下得去手,真他媽傻逼了顧啟元這哥倆。”
俞景坤輕輕皺眉,卻笑着說:“我什麼時候花天酒地了?”
“拉倒吧,别扯。”李恒彥不屑道,“反正任爺爺的意思是,絕對不能波及啟元。前兩天在網上有點輿論,叫我爸給處理幹淨了。任爺爺的面子咱們也不能不給,沒辦法……啧,你說,誰叫他老跟明星網紅混在一起?這不就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李恒彥一副要和俞景坤聊個痛快的架勢,“作孽,真的作孽,泷泷麼非要去搞什麼樂隊,天天跟一幫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還搞上絕食抗議了。他們家也真是絕了,三個男的沒一個走仕途,現在隻能指望剛出生的任至雅,要麼再生一個了。任爺爺和我爸吃頓飯,大概歎了八百回氣。一直在那裡說什麼,還是恒彥乖,說我争氣,生我一個頂夠了,笑死我了操。诶,你說小時候誰能想到,有一天我會變成别人家的孩子?”
俞景坤靜靜聽着,走入裝修即将告一段落的倫佐酒吧。
“诶,你到底是怎麼知道Ace那些破事兒的?”李恒彥随口一問。
夢。你信嗎?俞景坤在心裡說。
“聽朋友說的。”他笑着回。
就在俞景坤終于得知宋伊恩姓名的那個夢裡,他了解到宋伊恩18歲喪母,郁郁寡歡了許久,剛剛振作起來開始工作——就被模特經紀公司Ace賣給了一個身份顯赫的男人。
而騙宋伊恩來俱樂部陪酒,隻是他們一貫用來馴化這些心高氣傲的模特小孩的第一步。
那家明面上做着時尚模特生意的公司,背地裡更大的産業,實則是為巨富顯貴們物色美麗的‘玩具’。
宋伊恩,就是其中一個。
而當時與宋伊恩相遇的俱樂部,正是俞景坤的童年好友——顧啟元為他引薦的。
夢裡,俞景坤帶着兩個加州的合夥人在上海玩樂,第一次走進那樣的場所。
那家會員制俱樂部Pink Room設立在城中心的繁華地帶,背靠Ace集團,顧客非富即貴。
Pink Room裡陪酒陪玩的模特們,平時都是活躍在燈光下的正經模特。可即使這樣,宋伊恩站在一排男模女模之間,依舊漂亮得突兀。
隻可惜在Pink Room裡,像宋伊恩這樣出衆漂亮的孩子,最終的宿命隻有極端的凄涼和破敗。
那天夜裡,俞景坤從極緻的憤怒中醒來,第一次因為沒能窺見完整的預言而焦灼難受。
他先是拜托李恒彥查到了宋伊恩在國内的地址,得知宋伊恩在多年前移民去了倫敦,而後便開始在這個茫茫世界中大海撈針……
尋找宋伊恩的半年時間,俞景坤總是反複做那個有關Ace、Pink Room與宋伊恩的夢。他一遍遍從噩夢中醒來,被冷汗浸濕,不受控地想象着宋伊恩向自己求救的無助畫面。
最後,在巨大的不安中,有一天,俞景坤決定要将Ace的黑色産業連根拔起,永除後患。
這個決定無疑是個下下策,俞景坤做好了會被牽連、會結仇的準備。
可從剛才李恒彥的話裡,不難聽出,将Ace連根拔起的心願顯然是落空了。
和預言做抗争,從來都是徒勞。
沒了Ace,隻要背後的資方還在,他們也會換一個名字和替罪羊,然後卷土重來。
俞景坤低估了他們。
或者說,俞景坤隻是不甘心,他隻是想再賭一次、再試一次。
挂斷李恒彥的電話之後,俞景坤在窗邊的沙發椅上坐下,疲憊地合上眼眸。
他安慰自己,至少今天見到了宋伊恩本尊,依照預言夢一貫的規律,他會在今天窺見有關宋伊恩的、更久遠的未來——
上一次的夢裡,宋伊恩明顯不認識他,那或許是他們的初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