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呼嘯的夜風中裹緊了身上的外套，女人的頭發被夜風吹散在周圍，她正非常努力地從一些倒塌的建築下拖出些包裹嚴實的炸彈來。

“我有個問題。”斯萊德在寒風中跺腳，風從他衣服的縫隙裡鑽進他的皮膚，他唯一的作用就是舉着他的軍用手電筒，在黑暗中給阿琳娜提供唯一的光源。

他懷疑阿琳娜并不需要這束光源，這隻是為了照顧他的自尊心給他找些事來做。他看見女人拖開一塊絕大的金屬，為了方便挪動，她彎下腰來，硬生生地掰彎了一根鋼筋。

剛開始的時候，斯萊德對這個女人不屬于任何一個國家的說辭還有所懷疑。現在他把那些疑問默默地吞進了胃裡，他堅信無論哪個國家的訓練也不會讓一個年輕女人擁有掰彎鋼筋的力量。

結合阿琳娜剛剛對自己記憶的解釋，和脖子上哪個礙眼的項圈，斯萊德認為她更像是某個實驗室出品的産物。

産物。

“我不保證我能回答。”

“嗯哼。”斯萊德盯着他們腳邊的炸彈，他本來應該盡到紳士風度，别讓女士拿重物什麼的，但考慮到他的效率是眼前女人的三分之一，他決定當一隻優秀的燈柱。

阿琳娜擡頭望着他，手電筒的光打在她臉上，她灰頭土臉地蹲在地上，沒剛剛那樣驚豔了。斯萊德隻用同她相處五分鐘就能意識到，阿琳娜身上毫無傳統女性的精緻和柔美，她壓根不在乎那些，活得像一柄淬過火利劍。

對大部分人來說，這無疑是不讨人喜歡的。

斯萊德目光看向她的脖子，又很快挪開，他找了塊石頭坐下，“你為什麼知道這裡有炸彈？”

“我們在戰場上，年輕人，”女人又鑽進倒塌的建築裡，她的聲音悶悶地傳來，“哪裡都不缺這東西。”

“讓我換個問法，”斯萊德說，“這些炸彈原先的主人呢？”

“在你屁股下面。”

沙漠的風呼嘯而過，斯萊德張開嘴，吃了滿口的沙子。他蹦起來，一遍往外吐着沙子，一遍大聲咒罵那個女人。雞皮疙瘩從他的脊背上冒出來，年輕的女人懷抱着炸彈，從建築裡緩慢地挪出，她眯着眼沖斯萊德微笑，臉上有黑灰色的髒污。

“到處都有死人，”她說，笨拙地抽出一隻手來拍拍斯萊德的胸口，“别害怕，死人是最不值得害怕的東西。”

“我沒看出你還有給敵人收屍的良心。”他諷刺道。

“如果我殺了你，我也會的，”阿琳娜又拍拍斯萊德，“你會是一具英俊的屍體，我給予你應該有的尊重。”

斯萊德瞪視着阿琳娜，好一會，他接過她手裡的重物。沉默地同她轉到了建築的另一側，那兒有一輛巨大的貨車，阿琳娜敏捷地攀上去，她拉開上面的油布，讓夜風吹走它。

炸彈被堆積在上面，像一座小山，女人坐在駕駛座上啟動汽車。引擎咆哮，車輪飛轉，但車輛停在了原地，斯萊德再次吃了一嘴沙子。

“卡住了，”阿琳娜探頭瞧了一眼，她指揮斯萊德，“去把雷蒙德的屍體搬過來，我能搞定這個。”

“雷德福，”斯萊德強調，他有點崩潰，“為什麼你就是記不住你的任務對象的名字！”

“我很抱歉，”女人咕哝說，“他已經死了嘛。”

死人是不重要的人，斯萊德已經差不多摸清了阿琳娜的思路邏輯，他勉強能接受這個。

他往他長官屍體的地方走了兩步，突然站住，回頭。

“等等，阿琳娜。”他說。

“怎麼？”女人說，很不耐煩。

“我叫什麼？”斯萊德·威爾遜問道。

在模糊的黑暗中，他瞧見了女人的嘴猛得張開又閉上。

“……好冷啊，”阿琳娜建議，“我們趕緊去把工廠炸了吧？”

“你不可能是認真的。”斯萊德說，女人縮進了車底，她叼住了手電筒，發出一陣聽不清的辯解。

“如果你想讓别人記住你，你應該首先記住别人的名字！”

阿琳娜在車底掰了一下什麼東西，車輪松動，她又使勁敲了敲什麼地方，金屬碰撞的聲音在黑夜裡回蕩的很遠。地面線隐約亮了起來，太陽在那兒露出了一道粉色的細線，這道細線提醒人們時光的流逝，也帶來了一絲模糊的光亮。

阿琳娜就在這道光裡從車裡狼狽地滾出來，她仔細地用袖子擦趕緊臉上的沙土，再次同斯萊德笑了笑，“他們把我的腦子弄壞了，我總是丢失記憶……”

她看上去太可憐了，那雙藍眼睛無精打采的，似乎回憶起了很不好的過去。斯萊德不由心下一軟，他的大腦飛速運轉——他們？誰是他們？有人在阿琳娜身上做了什麼實驗？她非人的力量和殺戮手段也是來源這個實驗嗎？

斯萊德認為阿琳娜是擁有非常符合大衆審美面容的女人，就連她穿着并不合身的制服，鮮血和沙土在她身上結成了難看的髒污也隻會讓人憐惜。明明她是個能單手扼斷斯萊德喉骨的殺手，偏偏又總是露出這種茫然無知的神情。

她不該這麼脆弱。

斯萊德清清嗓子，他決定做一個寬宏大量的男人，放過這一馬。

“但我會記住你，”阿琳娜輕聲開口，她說話的時候喜歡直視旁人的眼睛，“我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就會清空我的記憶，但我會記住你。”

他的嘴唇發麻，這一定隻是因為陽光尚未驅散黑夜的嚴寒，他的手腳沒法動彈，這是因為任何人在這種目光下抽身走人都會在往後的餘生裡追悔莫及。

“好的。”他說。

“——史蒂夫·威爾遜。”

時間和感動都停止在了這一刻，有人把斯萊德的心髒從胸膛裡拽出來按在地上碾碎。

“……你他媽的！你真他媽是個混蛋！”他大聲嚷嚷，在沙地上走來走去，僅剩的理智都用在控制自己拔槍的動作上，因為他壓根打不赢阿琳娜。也因為斯萊德不知道是想殺了阿琳娜，還是對她腦子動手的人，當然，他最想殺的肯定還是剛剛感動的自己。

“你能修車，你能殺人，你能記住這一塊的所有地圖，你能聽懂他媽的阿拉伯語和英語——我他媽一定要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