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風吹過他的帳篷。
血的氣味湧了進來,甜腥的,令人膽顫的,鐵鏽似的氣味。
斯萊德·威爾遜睜開了眼。
頭一秒,他感到了疼痛,哪兒都很疼,尤其是他的頭,仿佛有一千根鐵棍在他腦子裡攪動。他躺在地上太久,身體已經被沙漠深夜的寒冷凍僵,嘴唇無意識張着,幹燥得像是渴了三天三夜。
随後,記憶複蘇。
冰湖似的藍眼睛,蘇聯口音,雪白的能流淌起來的肌膚,那個神秘的女殺手。
“該死!該死!”斯萊德試圖蹦跳起來,他狼狽地在地上翻滾,手腳都被綁住了,不得不蠕動着朝自己的床底翻去,在那兒,他還藏了武器。
營地安靜得像是墳墓,他大口呼吸着,心髒在胸膛裡砰砰亂跳。匕首被他胡亂丢在地上,他粗魯地磨着手腳處的繩子,快些,再快些!斯萊德并不憂心他長官的命運,那個大腦缺失的蠢貨的死活和他有什麼關系?他隻擔憂自己的命運。
周邊的沙漠像無盡的海洋吞噬着人命,他離開了自己的故鄉,來到這片戰火紛飛的土地上。他這才直面戰争的殘忍,這裡可不是新聞報道的光榮戰場!
什麼樣的戰争也是戰争,他們的車輪碾過沙漠,碾過公路廢棄的汽車,人類的屍體和機器的殘骸就那樣堆在一旁。如果他們在行軍途中的寬敞公路上,突然覺得一陣颠簸,那不必多想,一定是碾過了一個可憐的靈魂。
死亡每夜都親吻着他入睡,這讓斯萊德更堅定了一個決心——他絕不能死在這兒!
那個女人想做什麼?沒人清楚。唯一明晰的線索就是,她的目标是自己的長官,而戰争已經在短短幾天教會了斯萊德一項真理——如果想存活下來,最好的方法就是殺死你的敵人。
斯萊德不知道神秘女人為什麼會放過自己,或許他對她而言,隻是腳底的一抹塵埃。
她會為此後悔,斯萊德保證。
“啪”
輕微的響聲,繩子斷了,斯萊德從胸膛裡呼出長長一口氣,一股從未有的興奮從他心底燃起。死亡點燃了他自己從未知道的一面,腎上腺素的攀升幾乎讓他手指發麻。
他的軍靴踏在沙地上,斯萊德把身子俯得很低,幾乎是在地面上爬行的程度。他像是一條毒蛇,順着夜風一道,追随着血腥氣,靈巧地走進了他長官的帳篷。
帳篷中心放着一張長長的桌子,上面雜亂的擺放着一些圖紙和文件,桌子的邊緣有一盞昏暗的戰術燈。燈光昏黃,隻能映出小小的一角,在寒冷的夜晚給予人虛假的溫暖,斯萊德的長官就坐在桌旁,他似乎是睡着了,金色的腦袋低垂着,任憑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長官。”斯萊德小聲叫着,他仍保持着警惕的姿态,環顧四周,預防帳篷角落陰影裡蹦出來的怪物。
無人應答,角落的陰影安分地待着,死神沒有光顧他的預兆。
可他的汗毛仍聳立着,斯萊德保持舉槍的姿勢許久,直到他的肌肉開始酸痛,這時候他才試探着往前邁了一步,想要把深夜入眠的長官推醒,燈光随着他的步伐映出了男人全貌——
那是具被固定住的屍體!
斯萊德渾身像是被浸了冰水似的,夜風吹過他的脊背,他這才驚覺自己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濕透。來不及多想,這些年他引以為傲的戰鬥直覺救了他,斯萊德幾乎在自己打寒顫的那一秒就往前猛撲,一道蜘蛛般的陰影從他的頭頂躍下!
倘若他剛剛遲疑一秒,蜘蛛手中的利刃就會刺穿他的脖子!
斯萊德的動作很迅速,他一向是同輩中的佼佼者,他能自豪地說,整隻部隊中,擁有比他優秀天賦的男人屈指可數。然而他的自信在女人的攻勢下脆弱得像每個家暴男人的諾言,他精良的裝備在絕對的暴力下不值一提,當女人的拳頭擊中他腹部的那一刻,他甚至還沒有瞄準女人的位置,槍就脫手而出。
“你不能殺我!”他低聲叫了出來。
女人歪着頭,似乎在打量他,斯萊德的腹部疼得讓他幾乎不能呼吸,他懷疑自己的胃部或者别的内髒已經破裂。但在這個堪比死神的女人的注視下,他很快就完成了人類醫學上的奇迹,克服了這點小小的困難。
“不管那個雷德福對你說了什麼,”現在他的舌頭上也滿是那股甜腥味了,斯萊德含着血說道,“你得保證我活着。”
“我看上去像是你的保姆嗎?”女人問。
“你是今天白天謀殺案的兇手,你殺了我們的敵人,又殺了我的長官——這不是出于私怨,你背後的人想要一場更大的戰争,為了……我不知道,我猜那些大人物有更偉大的利益,”這是他十九歲的人生裡最精彩的一個謊言,“我有個線人,在鎮子上,我已經告訴他了有另外一方勢力介于沖突之中,這是你的長官想看到的嗎?”
匕首又貼上了熟悉的位置,女人騎在他身上,胳膊的肌肉突起,緊緊将他制住,斯萊德的語速被迫越來越快,“你本該把一切都掩埋在沙漠裡,但你的小疏忽讓我們有了合作的空間——”
“閉嘴!”女人喝止道,她持刀的手突然顫抖了起來,她松開制住斯萊德的那隻手,轉而從衣領裡掏出了……一個項圈。
她似乎變得極為痛苦,剛剛那股死神般可怖的人不見了,斯萊德瞧不見她的臉,但也能聽見從她嘴裡傳來的斷斷續續的嗚咽聲。她握住項圈的手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從制服縫隙裡露出的肌膚變得慘白。
斯萊德被這突然的變故打斷了流暢的謊言,他和女人一同如臨大敵地盯着那個平平無奇的項圈,不住吞咽着口水。在沒人開口的短短幾分鐘内,他想了很多,想過女人可能會變成狼人,或者這玩意突然爆炸把他們一塊送進地獄,又或者女人會突然發狂,在營地裡開一場鮮血盛宴。
五分鐘後。
斯萊德遲疑道:“……我們還應該等等它嗎?”
坐在他對面的雕塑動了,女人完全忘記了他,飛撲至他死去長官的桌面上,打開收音機的按鈕。
收音機裡傳來意義不明的電台噪音。
“沒有信号,”女人重複了一遍,她欣喜若狂,“沒有信号了!”
斯萊德已經在心裡認定這個女人存在不輕的精神問題,但基于她強大的殺傷力,他依舊和藹可親地回答:“他媽的當然,哦,我的意思是,瞧瞧天上那些導彈,沒有信号太正常不過了。”
“我們可以合作!”
“哦,那很好,不過我們得先談談——起碼我得知道你的身份?或者你該和我解釋一下這一切!”
“你本來是該死的,這兒所有的人都該死,你們本該是這場戰争擴大的導火索,唉,你知道薩拉熱窩那次刺殺嗎?”女人親切地拍拍他的臉,“你們就是,呃,那場刺殺受驚的馬踩到的無辜屍體。”
斯萊德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對待這個,他忙着把嘴裡的血咽下去。半天後才諷刺道:“你就是那個刺客?”
“不,”女人回答,“我是刺客手裡的槍——我們得離開這兒,現在,立馬。”
她極快地轉身,關掉收音機,斯萊德還想問很多事,包括女人的項圈,她的來曆,雷德福傳出去的情報,為什麼她會因為信号中斷欣喜若狂。激素的消退讓斯萊德稍微放松了一點,他合上眼,女人目前看起來并不打算殺他了,但更多憂慮湧了上來。
他該怎麼解決這攤破事?他和他長官的屍體共處一室,現在很快還要跟着罪魁禍首離開,或許他不該這樣,但倘若他活着回去,又該怎麼解釋這一切?斯萊德悲觀地想到,完了,他會被送上軍事法庭,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比韋德·威爾遜更早進局子。
“你穿我的制服,”女人指着屍體道,“我穿他的。”
“我……”斯萊德說,他咬住了舌頭。
女人脫下了那身厚重的美軍制服。
他不知道該看哪裡。
斯萊德并不是沒見過女人的毛頭小子,他尚未離家的時候就已經很受女孩歡迎了。要知道,青春期的時候,女孩總是格外迷戀他這樣的壞家夥,但這個……神秘女人,她打破了斯萊德過往的認知。
這是今晚的第二次。
他該看哪裡?是從頭盔裡流淌出來的月光一樣的金發,還是女人冷漠又好奇的雙眼,她的睫毛盛滿昏黃的燈光,每合上一次就在斯萊德心裡輕輕撓一下。
他那雙眼睛放在哪兒都不對,放在女人瑩白的肌膚上會太過唐突,這畢竟還是個能将他打吐血的殺手。放在她頸間的項圈又不合時宜,這會激起斯萊德自以為沒有的沖動,又會讓他心底發酸。
也許他應該盯着女人腰間的槍不眨眼,是了,他該這麼做,這是一個合格士兵該有的職業素養。
“你還站得起來嗎?士兵?我們的時間很緊張!”女人毫不羞澀地湊過來,她伸出手指在斯萊德眼前揮揮。
他往後縮了幾步,防止臉上不自覺的熱度燙到女人的手指,洩露他寶貴的内心機密。
“你是誰?”他問。
“阿琳娜。”女人沖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