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妝室的門是用一種看上去就很高級的紅色木料做成的,阿琳娜從未見過這種木料,摸上去會有光滑的觸感,上面刻着浮雕,是個光屁股的小天使。
教堂的二樓東側第二間被征用成了新娘的化妝室,阿琳娜老老實實坐在鏡子前,不自在地動了動。她還是不習慣穿上這樣大裙擺的衣物,她的手臂和肩膀都被包得嚴嚴實實,滿頭的卷發也頭一次規規矩矩的盤好。二樓的彩窗能讓她隐約瞧見窗外的景色,彩帶和燈泡裝點着四周,雪花大片大片落在人們肩上。
這是春天到來前的最後一場雪。
氣溫已經開始轉暖,空氣中能聞見泥土的芳香,一隻鳥兒頂着風雪飛過,打破了阿琳娜僞裝出來的淑女形象。她好奇地扭過頭去,試圖跟上鳥兒飛行的軌迹,多看幾眼這隻毛絨絨的小家夥,結果卻讓臉上的化妝刷偏離了方向。
給她化妝的女人深呼吸:“阿琳娜!”
阿琳娜咕哝了幾聲,把頭扭了回來,看了一眼門上的小天使。
“不好意思,”她小聲說,又忍不住為香粉打了個噴嚏,“啊——咳咳,安娜,我真的有必要用這些嗎?我是說,我一會還得帶頭紗的對嗎?”
名叫安娜的女人瞧上去不比阿琳娜大上多少,但她已經從紅房子畢業五年了,是一名成功的黑寡婦。
安娜靜靜地瞧了一會阿琳娜,“你在等娜塔莎?”
阿琳娜的心猛烈跳動兩下,她沖安娜甜甜露出一個笑,這個笑容配上她漂亮的卷發比門口的浮雕更像天使,“娜塔莎不來嗎?”她假裝天真地問道。
“沒人敢讓你的姐姐來,寶貝,”安娜捏住阿琳娜的下巴,她示意桌上的口紅,“你要哪一隻?”
“我可以不要嗎?”阿琳娜小聲問。
“不行,你今天是新娘,阿琳娜,”安娜冷酷無情,“人人都想看見美麗的新娘,沒人在意前一天晚上她是不是通宵殺了人,或者剛剛從爆炸現場跑出來——你隻用做個玩偶就好。”
阿琳娜被迫張着嘴,讓年長的寡婦給她塗了口紅,口紅的确有種神奇的作用,紅色讓鏡子裡剛剛的少女一下子變成了一個女人。阿琳娜陌生地摸摸自己的卷發,突然對鏡子裡不熟悉的人心生懼意,她撇撇嘴,“娜塔莎就不會讓我這麼做。”
安娜冷哼一聲,“我不是娜塔莎·羅曼洛夫,我不是你的姐姐,阿琳娜。”
阿琳娜緊張地糾正安娜,“娜塔莎不是我的姐姐,别瞎說。”
“沒人告訴過你對嗎?”安娜拿着一把大刷子在阿琳娜臉上掃去,刷子毛弄得阿琳娜直癢癢,“你實在不擅長撒謊。”
“那隻是任務,”阿琳娜縮着脖子躲着刷毛,她在間隙裡看了一眼時鐘,“你也做過這樣的任務,安娜。”
“嗯哼,繼續。”安娜終于收回了手,她好笑着抱起雙臂。
阿琳娜皺皺鼻子,“你看,我相信娜塔莎也說過很多次——關于她不是我的姐姐。”
“娜塔莎——是個撒謊大師,”安娜低頭收拾桌面,“她有時候把自己都騙過去了。”
阿琳娜沒有反駁這句話,她隻是僵硬地坐在椅子上,拖着長長的裙擺,瞧着教堂的時鐘滴滴答答。安娜警惕地扭過頭,她發現阿琳娜隻是呆呆看着時鐘,于是軟下聲調來問道:“你在看什麼?”
阿琳娜在看時間。
現在是十二點四十五分,婚禮在下午兩點舉行,作為新娘,她要提前十五分鐘拖着繁瑣的衣物就位——她再也不會羨慕法國雜志上那些模特的裝扮了!而她今天最大的打算,她這輩子做出的最大膽的決定——出逃計劃要提前一小時開始行駛,這樣,等婚禮衆人發現新娘不見了的時候,她早就去往了港口,趕上了去歐洲的船。
阿琳娜信任娜塔莎,娜塔莎說她會在一點之前把消息傳過來,所以即使現在時間越來越接近,她也一點也不驚慌。甚至剛剛在發呆的時候,還有些閑心回想出發前娜塔莎替她補的課,紅房子傳遞消息的手段有很多,但她們獨創的暗語是隻有她們姐妹間的秘密。
在美國的森林裡,娜塔莎帶着葉蓮娜和阿琳娜兩隻跟屁蟲一起觀鳥,她們熟悉鳥兒的習性和叫聲,這個習慣伴随她們至今。她們三人都熟知有哪些鳥兒是絕不可能在這個季節出現在這塊土地上的,等着這隻不合時宜的鳥兒一叫,阿琳娜裡面就能知曉自己逃離的方向。
“時間,”阿琳娜回答安娜,她記住娜塔莎教給她的話,隻說實話,“我不想結婚呀。”
這句話不知道哪點打動了安娜,讓這個冷酷的女人眉眼柔和下來,她彎下腰,分明是紅房子派來監視阿琳娜的人,擁抱卻依舊溫暖,她的長發落在了阿琳娜的肩膀上。
“别害怕,”安娜輕聲說,“這隻是一次任務。”
“我甚至沒見過他幾次,我都記不清他長什麼樣子!”阿琳娜靠着安娜,“我隻讀過有關他的任務要求——一個美國的叛國者!而我現在甚至要和他睡同一張床了!”
“阿琳娜,阿琳娜,”安娜攬住她的肩膀,現在是十二點五十五分,還有五分鐘,“這隻是任務——你拿到情報,那個男人就沒有用了!你可以在當天殺了他!”
阿琳娜短暫地卡殼了一下,她想起了葉蓮娜和她說過的話。
“……這是我們組織的傳統嗎?”阿琳娜咧開嘴,“一段不合适的婚姻總該以喪偶結束。”
安娜笑了,她笑起來的時候,更像個普通的鄰家女孩,“這可以是,我保證,我會幫你殺掉你的丈夫,我是你的聯絡官,記得嗎?”
阿琳娜悲哀地瞧着安娜,她在紅房子沒幾個朋友,安娜是為數不多和她相處的來的女孩。或許是因為阿琳娜過于沒有競争力,安娜總是願意在她面前坦誠一點。
阿琳娜也想回報相應的坦誠。
但她不能,她今天就要離開,現在就要離開。
這座禁锢她人生的城堡終于要成為過去,她要去歐洲,英國,法國,或者西班牙,她要買一幢房子,假裝自己是個年輕的寡婦——這樣她就可以不用社交了。她會按時去教堂禮拜,維護好自己的身份,然後再過段日子,娜塔莎帶着葉蓮娜還有那個冷着臉的教官過來——她就能養一隻狗了。
那個男人應該去遛狗,她早上可以和娜塔莎輪流做飯。
還有一分鐘。
“安娜,”阿琳娜回抱了她的朋友,“謝謝。”
她死死盯着時鐘的秒針,僵坐在椅子上,手捧花被她捏到變形,從彩窗往外看出去,雪花依舊在飄落,教堂外聚集了無數的人群,其中帶着槍的人不再少數。門口有汽車把控,汽車上有全副武裝的士兵正在接過女孩遞過去的酒瓶。
鳥鳴聲仿佛隻在阿琳娜的夢境裡出現過,她臉色灰敗,要不是剛剛安娜往她臉上撲的十斤重的粉,現在阿琳娜的異樣早就被發現——即使到了這個時候,她依舊沒有徹底放棄希望,娜塔莎不會棄她而去。
她的姐姐是世界上最固執的人。
可是婚禮即将臨近,場内的氣氛愈發熱烈,除了新娘大家都很開心。酒精催發了一切,人們在風雪中歡聲笑語,大聲交談,男人喝着酒沖女孩獻殷勤,女人忙碌地準備一切。為了慶祝婚禮和春天,每個人臉上都挂着笑容,隻有阿琳娜望着彩窗的一角,等待着那聲來自童年的鳥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