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躺省空間。
他轉着漆黑的眼珠,看看自己的枕頭,又看看擠在一旁的孟知彰的枕頭。給孟知彰的這個枕頭是他好不容易在櫃子底翻出來的。
一張床能擠下兩個枕頭,就能擠下兩個人。
不過自己臉朝外,睡覺時豈不是一直面對着人家?
莊聿白有自知之明,自己睡覺沒個好規矩,才想出這麼個睡覺綁手腳的好主意。綁了手腳似乎也不安全,萬一自己臉貼着人家的……嗐!說不清的!
自認為善解人意的莊聿白又開始将心比心,假如……對,假如說那個校草半夜面對自己睡,自己會作何感想?
當然也不能這麼類比,畢竟那個校草是通訊錄,亟需一桶中藥來解救。自己不一樣,孟知彰也不一樣。我們是雙A鋼鐵直男,是君子,是坦坦蕩蕩的好兄弟。
莊聿白一骨碌翻個身,面壁思過似地将臉對向牆壁。
燈光從身後打過來,莊聿白的身影完整印在牆上。他用視線一遍遍勾描着自己的腦袋、耳朵、臉頰,以及肩膀……
“嘩啦”翻書的響動一下将莊聿白驚醒。
不知何時竟睡過去了。他忙扭頭看向身後,半張床,空的,沒有半分動過的痕迹。不遠處,孟知彰還在燈火下伏案豎筆。
強睡也睡不着,莊聿白索性解開手腳翻身下了床,披上外衫朝光亮處走去。
日間荒地裡揮鋤刨土的右手,此刻正持着一支竹筆在一冊裝訂精緻的空白書頁上揮毫。手肘輕懸,腕部凝力,一列列蠅頭小楷躍然紙上。
天頭靠近魚尾一側都有一枚紅色印章。莊聿白湊近了些,歪頭辨認片刻。三、省、書、院。
“……是個有錢的書院!”
孟知彰頓住筆,側過臉來看着眼前這位睡眼惺忪的“夜遊神”,眼底有打量,也掠過一絲轉瞬消逝的驚訝:
“有錢?何以見得?”
“看紙張就知道。這本舊書用紙也算好的,雖然泛黃,但沒有黴點也不見蠹洞。可和這三省書院的紙張比,還是差了一截,高下立見。”
莊聿白說着還探下身子。
探索的手指伸過來,白皙手指拖着影子在光潔紙張上細細摩挲,像在細細感受着什麼。
有心無心間,莊聿白的舉動已經超出了社交安全距離。肩上幾縷琥珀色頭發蹭到孟知彰眼前,似遠似近。理智告訴孟知彰此時應該向後挪開些,将面前書寫空間騰給對方。
不過桌下雙腿未動半分,執筆的手腕仍壓着書頁,保持一種半圍半開的“圍獵”姿勢,端坐在那看着誤入陷阱口的獵物、翕動着鼻翼小心試探,面上卻依舊一派朗月清風、波瀾不驚 。
夜,将距離感鈍化,也将所有細微感受放到最大。
自己的衣衫穿在眼前人身上是過于寬松。空蕩的褲管已蹭上自己膝頭,對方卻全然不知,隻滿臉認真地盯着書頁紙張研究。
孟知彰跟上對方的視線,書頁上細長手指摸了摸天頭空白,又好奇地挪向紅色印章,留下摩挲的指影漫爬上按壓書頁的執筆手腕。
孟知彰手腕像被燙了下,微微一緊。
“這紙摸着輕軟柔韌,還滑滑的,一定不便宜。按理說這麼好的紙張刊印聖人書籍都綽綽有餘,眼下這本書好像是四時農耕、工具制作的,屬于匠術之類末流。末流之書都有這麼高規格的待遇,這書院當然是個有錢的主了。”
莊聿白說着自己的推測。
“這是剡藤紙,堅滑不凝筆,性不蠹而耐久。不成想琥珀兄對紙張還有研究。” 孟知彰微微動了下手腕,“書籍無貴賤,聖人書固然重要,這所謂的末流之書,也自有他的用武之地。就像腐葉敗草,有人棄置不顧,有人則用來堆肥養田。不是麼?”
突然被誇,莊聿白竟然還有些不好意思:“孟兄說得對!就算是垃圾,放對了地方就是寶貴資源。”
莊聿白說得高興,搭在肩上的外衫忽然從肩膀滑落,他忙伸手去抓。一瀑琥珀色頭發傾倒下來,激起滿室水光,濺了孟知彰滿眼。
橙色火苗冉冉上竄,房内變得燥熱,孟知彰起身将一旁木窗子打開。
月色微涼,灑滿書桌,給還帶進些清涼空氣。孟知彰應着夜色,緩緩舒出一口氣。
身後人的聲音卻并未停止:“不過話說回來,這書院這麼有錢,又不像抄經等做功德非要人手抄筆寫,為什麼不開版印刷呢?一次上千本書籍,既快又省力,豈不更好?”
莊聿白在博物館中見到的古書多是雕版印刷,尤其宋版書,不僅技術成熟,成本也可控。手書抄經他能明白,但一個有錢書院,圖書不版刻而是讓人手抄,似乎說不過去。
“孟兄在這個書院讀書?”莊聿白隻能想到這個理由。
“我隻抄書,換些糊口之資。”
從孟知彰口中,莊聿白對這個三省書院大緻了解一二。三省書院是東盛府知名書院,轄下平安州、平甯州、長甯州等幾個州縣雖也有官辦學校,與之相比,無論師資、藏書、學風還是名氣,皆不能同日而語。三省書院建院百餘載,翰林近百人,進士舉人無數。坊間有言,擠進三省書院,相當于半隻腳跨進天子門生之列。
莊聿白邊聽邊若有所思點頭,他能看出孟知彰對這個三省學院很是心向往之。
這樣的學院自是人人都想進,也非人人都能進,門檻高在所難免。好的教學資源,哪個時代不是擠破腦袋去争搶。
三省書院不僅考察才學品行、師承背景,關鍵還要合書院山長的眼緣,這就排除不少人,能符合條件者寥寥無幾。但即使入了選,即使免束脩,身處州府繁華地,日常開銷也是筆不小數目。溫飽都成問題的鄉野書生,估計也隻能想想。
“你幫他們抄書,賺不少錢吧?”
孟知彰沒答話,起身去招文袋中掏出一個灰色錢袋,沉甸甸放在桌上。
“這是前些日抄經的銀錢,一共360文,家中還有個1兩銀子結餘,夏收過後,繳過稅糧估計能有一兩半進賬,加上這次抄書,夏收之後家中能有3兩銀子。”
莊聿白小鹿般的眼睛眨了眨,他不明白眼前書生搭錯了哪根筋,怎麼忽然向自己交代起家底。
“家中情況就是這般。”孟知彰眼底出現從未有過的緊張。
月光帶着涼意從窗外流淌進來,給眼前少年鍍上一層朦胧柔光,如一顆月光琥珀,不知封印着怎樣一個夢境。
有那麼一瞬,孟知彰甚至以為對方會随着這層月光,随時消散在風中。
“你……還想留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