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
族長活了大半輩子,不僅自己沒見過生祭,自己父親當年也從未用人來祭祀神明。他獨自在房中踱步,腰背看起來更彎了。
小兒子莊皓仁端了一碗雞湯給父親,族長一擺手,并沒有接:“這位巫觋,你從哪請來的?”
“不是兒子請的。”莊皓仁瞧着父親神色不對,将湯放在一旁的八仙桌上,“他在村頭找族中話事人,兒子恰好經過,就帶了來。這巫觋此前也找過平甯州那幾個村子的話事人,河神發怒的話也同他們講過,可他們不信啊。結果呢?幾百畝已經灌漿的小麥,此時全在水下泡着呢。”
族長低頭看向兒子,眯起眼鏡,想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麼。
“别人可以心軟。父親!您是族長,您肩負着一族人重擔,您得拿定主意。”莊皓仁跪在父親膝前,說到激動處,眼睛中閃着淚光。
族長滿布皺紋的眼角更垂了。自己的這個兒子不算勤奮上進,甚至可以說是有些投機取巧,但這幾句話卻說到他心坎裡去。
他起身走到窗邊,怔怔對着外面的夜。
若角江決口,将淮南數百畝之田全蓋在下面。毀壞的可不單是這一季收成,下半年的莊稼也休想種在地裡。耽誤了時令,少了整整一年收成,族中會死多少人……
莊皓仁知道自己切中了父親的脈,上前跟了幾步,扯住父親衣袖:
“那聿哥兒向來病弱,估計壽命上的福氣有限。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若是莊家哥兒舍生取義,救全族于危難之中,這也算是他的造化。我們全族之人也會永遠記得他這份情。”
外面的夜很黑,很沉,一顆星子也沒有。
良久,族長讓兒子去請莊老三兩口子來議事,又讓他親自督建這祭祀用的婚船等物資。
莊老三乍聽說生祭自己兒子,差點掀翻族長家的桌子。
族長搬出族中大義,莊老三的妻子從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不住勸說。幾番溝通,莊老三總算是配合着聽完了祭祀方案:
一、祭祀按照冥婚方式辦,莊家不用出一分一毫,所有用度全部族中出。
二、每家每戶出200文給到莊老三家,算是替河神下的“聘禮”。
三、莊聿白雖未成家,但牌位供在祠堂,享族人祭拜。
族長和族長耆老都在,差點要向莊老三行跪拜大禮,求他救救族人。
這都是看着莊老三長大的父輩,他垂下頭,将臉埋在影子中,半晌說了一句話。
“讓他走得風光些。此前就說是孟家來迎娶。”
*
族人給莊聿白“添妝”送行的紙裹,被扔了滿地。
繼母莊劉氏窩在紅布堆中“嘩啦嘩啦”埋頭數錢,滿面紅光。
銅闆相撞的聲音,嘩啦啦繞着莊家貼滿黃色符篆的房梁回蕩。莊聿白正坐在祠堂廂房内,想象着三日後自己的婚禮,會是怎樣的情景。
三年前孟家村孟知彰母子來正式下聘的事,整個淮南都傳開了。雖說是母親在世時定的娃娃親,莊聿白也隻跟着母親見過孟知彰一兩次,至于對方長什麼樣子,早沒了印象。
莊聿白對這場親事,自是滿心期待。
誰知後來孟知彰母親突發惡疾,一病去了,這門親事一耽擱就是三年。
中間有段時間,他發現繼母經常将媒人帶回家說話,一說就是大半日。弟弟莊鵬程學中被先生罵了回家沖自己發脾氣時,也說過一些沒頭沒尾的話。
“真把自己當我哥了?你也配!我母親說了,平甯州有個老财主看上了你,打算10兩銀子買你去暖床。你就等着那老幹柴好好疼你吧。”
不知是不是價格沒談攏,至少弟弟口中的老幹柴并沒有派花轎來接自己。
正當莊聿白還以為孟家将這門親事忘了,前些日孟家又帶着族人來了。這次不僅添補了些聘禮,還想即刻議定成親之日。
莊聿白懸着的心,終于安穩一些。這日子也算有了盼頭。
孟家的兒郎是個讀書郎,莊聿白聽說三年前對方在縣試和府試中皆考中案首,前途不可限量,等院試一過,就是正經的秀才相公了。聽說秀才相公不僅免徭役、免稅糧,見了縣官還可以不跪。
自己嫁過去,當了秀才夫郎,就不用再在繼母手底下,過每日醒來就是掃地、舂米、洗衣、做飯、送弟弟讀書……這看不到頭的日子了。
舂米還好,隻需要多花些力氣,冬日河中洗衣,是莊聿白最怕的活計。
十歲那年,河面早蒙上一層冰碴,莊聿白還是一早就塞了一大盆冬衣被趕到河上。
河水冰冷噬骨,河水中似乎藏了千萬根看不到的冰針,紮得人又冷又疼,一雙小手凍得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