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前三日,家中熱鬧起來。
莊聿白雖不懂成親的儀式,但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先是來了一名巫觋,頭戴羽毛、身纏七彩璎珞,行動間流光溢彩、群鈴亂響。繼母帶着他在家中轉了一圈,又是焚香又是撒灰,滿屋煙氣嗆得人直流淚。
接着是兩名黃袍道士,寬袍峨冠,伸展袖子在前庭後院邊轉邊跳,像是在做什麼驅魔法事,尤其到了莊聿白居住的後罩房一帶,更是舞起桃木劍,揮動八卦鏡,一路招神驅邪、口中還念念有詞。
莊聿白沒見過這等架勢,躲在房中有些緊張。
母親去世時隻是草草入葬,沒做什麼法事。雖也花錢請人來念了經,想必給的銀錢不多,那幾個閑散和尚隻待了一盞茶時間就走了。哪像現在這樣舉着劍在家中各處又舞又刺。
道士臨走時圍着莊聿白燒了一大把符篆。黃底血紋,很像鬼畫符。符篆滅了明火,煙氣比方才巫觋搞出來的還嗆人。
莊聿白熏得難受,他咬緊牙關還是忍住了。母親生前最好顔面,不能讓人說母親留下的孩子不守規矩。尤其不能讓繼母說出半個“不”字。
之後,族中長輩接二連三來家中道喜。說是道喜,每個人臉上表情卻都怪怪的。似笑非笑,礙于情面又不得不硬擠出些笑模樣。
繼母忙喜氣洋洋迎上前,利落彎腰接過來人手中紅布包就的小包裹,說些“謝謝給聿哥兒添妝”之類的客套話。
再後來,莊聿白便從家中背陰的後罩房,挪至族中祠堂邊上的一間廂房裡安置下來。
族中婚喪嫁娶之事,莊聿白也是見過一些,可沒聽說誰家出嫁前要先住進祠堂。莊聿白鼓起勇氣問了父親。繼母說這種族中傳統,因為他生母去的早,所以儀式要比别人複雜,讓他忍耐些。
母親去世後,繼母來了家中,莊聿白最先學會的就是“忍耐”。
住處從西廂房搬至陰冷潮濕的後罩房,他要忍耐。母親在時他在族學中讀書習字,“現在家中艱難了”,書不僅不能再讀,還需幫襯家中做工賺錢,他要忍耐。繼母生了弟弟,他的衣食支出等要省儉,孟家的聘禮更要留一半給弟弟娶親用,他也要忍耐……
眼下繼母說要忍耐,莊聿白沒多說什麼,那就再忍耐些。左不過就三兩日的時間。等過了門,到了孟家,一切就會好起來的。
莊聿白寬慰自己。
因催促得急,莊聿白隻帶了随身衣物,繼母說那邊都安置好了,他的東西都會當做嫁妝幫他整理好。
莊聿白将母親留下的嫁妝,以及母親生前的衣物、首飾等整理了一箱子,懇求父親千萬幫自己添在嫁妝單子上。
他從未求過父親什麼。眼下要出門子了,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求父親。
父親黑着臉,坐在堆成小山似的紅色包裹旁,濃黑的燈影傾洩下來,将父親全部掩埋。燈火明滅中,父親似乎點了頭。
印象中,父親永遠這樣沉默,沒有聲音,也沒有什麼存在感。他似乎忘記父親上次跟自己說話是什麼時候。
母親去世時,父親也像現在一樣坐在同一把椅子裡,拖着濃黑的影子,沉默着,一口一口喝着濃茶,像隐身在黑夜中的一團歎息。
隻是那時,父親身旁堆着的不是紅色包裹,而是給母親送葬的黃色紙錢。
直到離開家門,父親再沒有跟莊聿白說一句話。
等莊聿白離開後,繼母莊劉氏強壓着嘴角,七手八腳開始拆包裹。紅色包裹内,為莊聿白“添妝”的,也是一沓沓送葬用的黃色紙錢。
還有每家攤付的“河神聘禮”200文錢。
莊聿白不知道,他滿心期待的婚禮,也是他的葬禮。
這是一場精心籌備的“祭河”儀式。
整個儀式中最重要的祭品,就是他莊聿白。
*
半月前平甯州發了水,兩岸農田淹了不少。眼看着夏收在即,若也跟着遭了水,這讓在土地裡刨食的莊戶人如何辦。角江沿岸的村莊個個自危,地勢低窪的淮南更是愁雲四起。
正當淮南家家唉聲歎氣時,族長小兒子莊皓仁帶回來一名巫觋。
暗夜死寂,火把猩紅。
通神之後的巫觋,在族長家的議事廳緩緩醒來。雜亂頭發下兩隻眼睛在火把映襯下閃着紅光。喉間嗚嗚響,如陰風過境。
他喝下一口血紅的茶,鄭重向莊家族人傳達河神的旨意。
巫觋稱角江往年一直風平浪靜,全仰仗角江河神的功勞。但兩岸之人不知恩圖報,逢年過節連個果品也沒供奉過。這次平甯州的水患,就是河神給大家提一個醒。若還是這樣冥頑不靈,就等着大水蕩平淮南吧。
議事廳,黑壓壓坐了一屋子人。能來族長家議事的都是族中有些頭臉的,大家面色凝重,沒人表态。鬼神之事,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