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著接過茶,掀蓋撇開茶葉,正要喝。
謝宴說:“先生,這可是學生的拜師茶。”
蔣著動作停滞片刻後接上,不動聲色地抿一口。
蓋碗放回桌,謝宴又殷勤續上。
蔣著:“現在滿意了?”
謝宴腼腆一笑,從袖口裡掏出個鼓囊囊的香囊,和先前給阮浪的是同款,但針腳要精細些。
“這是學生自己自己做的,放的是艾葉薄荷能驅蟲害,做工粗糙好在料足,您挂着玩兒。”
“禮這就來了,小子知道今天我會喝這拜師茶?”
謝宴勾起自己後腰上挂的香囊:“老師誤會,我住處蚊蟲多,被叮咬得睡不着,做個香囊挂着多少有點用處。總惦記着您老,就多做了一個,不管今天什麼情況,都是要送的。”
蔣著仔細看過,把香囊挂到手杖龍頭上。
“但是估摸着您也差不多該收我了,束脩六禮都備好了。”謝宴說。
“哦?說說。”
“第一天拜訪時,我遞了兩篇文章,一篇深追程朱大義,另一篇則不管不顧寫自己所思所想。
“老師隻評價了前者,對後者不置一詞。其後數日學生日日叨擾,老師不見我,但煩請管家送進去的文章也沒有扔回來。”
蔣著滿意點頭,搖着拐杖往書房走。
橫立于書架前,蔣著問:“讀過什麼史書?”
“學生讀書晚,春秋連帶着左傳、公羊、谷梁三傳仔細讀過,其他如史記、資治通鑒隻挑揀着看了。”
“那讀過哪些兵書?”
“翻過‘武經七書’,其他學生不曾讀過。”
“喜歡兵法?”
謝宴見蔣著眼中閃過亮光,學生想法先不論,老師是喜歡沒跑了。
不覺得能瞞過老師,也沒必要,他誠實開口:“學生一點也不喜歡打仗,隻是覺得看下來很有意思。字字句句寫戰争,其實背後都在寫和平......”
“‘以戰止戰’,”蔣著颔首,又問,“你覺得想成事最重要的是什麼?”
謝宴斟酌道:“是人,正如戰場氣象恢弘,成敗卻可能在幽微處、在人心。”
蔣著說:“對了。制定法度、行使權力都是人的事情。讀史、讀兵法,即是在讀人心。
“往上幾千年,人能立的功、會犯的錯基本都有過了。有些遠路彎路繞不開,聖賢亦是如此。人性也,天道也。
“願意當根木柴是好的,要是一心想做截流的巨木就危險了。”
“學生謹記。”
“照常準備科舉吧,不懂的就來問,年紀大了常犯困,也别搞‘程門立雪’那套,喊醒就行。”
“好,學生必‘俯身傾耳以請’。”謝宴說。
“去,巧言令色。”
眼見蔣著拐杖揮過來,謝宴慢動作側身躲過,又若無其事湊上去。
“列個單子你挨個讀,每日辰時一刻說前日讀書情況,每三日交一篇策論。”
謝宴一一點頭答應。
蔣著看着這個新收的學生。穿簡單灰藍色道袍卻毫不暗淡,眉目清俊,氣質舒朗,神情恭順不失禮節,儀态舒展自然,手也......
手也還行,就是寫出來的字東倒西歪、張牙舞爪,簡直胡作非為!看得老人家頭疼!
“吏部用人講究‘四才’,身、言、書、判,你那手爛字不知怎麼混過了鄉試,但春闱時必定把謄抄官折磨得夠嗆,這次落榜它怕是出了大力氣。”
蔣著說完,從書櫥旁青花卷缸裡抽出一卷軸,展開是一幅小楷千字文,字迹端嚴工整、遒勁清麗。
“怎麼樣?”
“好字,有氣度也有風骨。”謝宴其實看不懂,隻覺得好看,多了也說不出。
但當他目光流轉至落款處,來了興趣:“賀既的字。”
“是,一說起他你們都來勁兒,”蔣著總算看出他毫無藝術細胞,好笑搖頭,“這幅千字文寫于瑞雲七年,那年他高中狀元,皇帝很喜歡他的字,世人也多加追捧,一時紙貴,現在科舉時興這個。”
說着,蔣著枯瘦的手掌從卷軸上拂過:“......你拿去看,好好學。”
謝宴注意到老人方才情緒有一瞬間低落,問道:“老師,這幅字可是還有什麼說法?”
“沒旁的,字是故人遣人送來的,看到不由思及往事。”
蔣著說完眼神放空,似是沉浸在很深很久遠的記憶中。
謝宴沒有出聲驚擾,安靜立于桌案邊,揣摩卷軸上字迹結構走勢。
看到“陳根委翳,落葉飄搖”那句時,蔣著開口了。
“我離京十三年,寄身草野,閉目掩耳不問朝政,朝中局勢現隻能說個脈絡。”
......
先帝去世後,第三子繼位,年号瑞雲,現今正是瑞雲十三年。
“朝中目前勢大的有陸、戴兩黨,陸黨依附的是首輔陸宣芳,戴黨則以次輔戴瑤為首......”
陸宣芳和戴瑤均是先帝時期的老臣,又都有從龍之功,加之瑞雲帝近些年上朝次數減少,兩黨愈發炙手可熱。
明面上看是兩黨對立的局面,起争執時也多是那位年紀大的首輔主動當和事佬。
實際上朝中重要職位陸黨占了大半,已經有壓制戴黨獨大之勢。
戴瑤以正直敢言著稱,從屬的大多是清流。
“但這位陸閣老的名聲似乎卻不太好。”謝宴順着老師的話說。
“陸黨比較複雜。”
“戴黨寫得最多的折子就是彈劾他們貪污受賄、貪贓枉法,但陸黨卻屹立不倒。一方面,德行有缺的未必幹不了活。另一方面,陸黨的根并非紮在下面。”
蔣著手指向上。
“而是紮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