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潮難消,顧允之心底發涼,眼眶卻逐漸溫熱。
他紅着眼尾垂眸拉住姜玖的衣袖,“陛下,臣……不貪心,臣隻要陪在您身邊,不在乎名分,不在乎……與謝祁共同守護您……”
“顧允之,”姜玖抽出衣袖,“我不是她。”
“嗯?”顧允之微微蹙眉,眼尾的淚珠泫然欲泣,眸底的霧氣宛如煙雨沉沉。
姜玖壓低了聲音,擡步越過他的身側,“你随我來。”
床榻尾端,一個凹槽暗格隐匿在牆體,姜玖輕車熟路地按下,隻聽轟隆隆幾聲,沉悶的響動頓時回蕩在溫暖的寝房。
牆體裂開一道縫隙,寝房裡的暖意随之消弭了大半。
陰風陣陣,寒意森森。
暗道密室裡,一副漆黑的棺椁正安靜置于石床上。
顧允之驚訝眼前的一切,但結合方才姜玖所言,不難猜出,棺椁中躺着的人到底是誰。
這一刻,他突然感覺手腳發麻。
他的眼睛慢慢變得如火燒般疼痛,耳中更是轟鳴陣陣,胃也開始痙攣。
“她……”
巨大的悲恸令他的嗓音失了清潤,便隻吐了這麼一個字,便像是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姜玖感同身受,那是一種被抽離靈魂的無助。
“其實,早在發喪那日,公主就已經沒了……”
睫羽翕動,顧允之對姜玖的話置若罔聞,隻是一步步靠近棺椁。
他張了張口,呼吸間,伴着一尾細細的霧氣呵出唇齒,“所以,我從始至終,都沒見過公主?我所有的試探與忠心,竟隻是對着一個像她的人?”
姜玖阖了阖眼,頃刻間褪去所有威嚴,“對不起。”
“給我一個解釋。”顧允之單膝跪上石床,雙眸黯淡如死水。
那些卑微的示好,那些故作姿态的争寵,都在他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如煙般消散在周遭,狀若無物。
可姜玖卻如釋重負。
她将一切娓娓道來,隻不過,她略過了公主被流民折辱一事。
這件事,顧允之沒必要知曉。
然,“溫喬彧企圖用流民折辱公主”這個說辭,還是讓顧允之亂了所有方寸!
他顫抖着肩膀無聲落淚,許久,他才死死攥緊雙拳,“溫喬彧現在何處?”
“秦樓館。”
姜玖走到棺椁前,仔細拂去棺椁上的塵埃,“顧允之,我查過你的過往,公主救你那日,你是被前太尉家中的長子擄進府邸,那位長子如今已過不惑之年,雖家道中落,但依舊色性不改。”
頓了頓,姜玖垂眸,輕輕拍了拍顧允之的肩膀,聲音柔緩,“今晚溫喬彧的初次被他買了去,算算時間,也差不多成了,我把機會留給你,就算是我欠你的。”
顧允之不解,“你欠我的?”
姜玖點頭,“我騙了你,也利用了你,又以公主的身份向你允了一諾,可我終究不是公主,我知你想帶走她,但她即便薨逝了,也是我南梁的女帝。”
姜玖起身,面容恢複肅穆,“我會為她修建陵墓,并将她的棺椁下葬,我活着的時候親自祭拜,我死了,會與謝祁合墳,之後祭拜她的,将會是南梁的千萬子民。”
顧允之聞言,眼底忽然湧出自慚形穢的自責,“是我自私了。”
“手刃溫喬彧,本該是我朝思暮想要做的事,如今我讓給了你,順便附贈你一個前太尉長子,替公主報仇,也替年少的自己出個氣,之後是去是留,你自行決定。”
“你想我去,還是留?”顧允之慢慢起身。
“我自然是想你留的,”姜玖溫柔一笑,“我們都愛着公主,純粹,熱烈,當初想你叫我一聲‘阿姊’,也是因為我對你的愛感同身受,從心底想替公主照拂你。”
“我多想這句話是公主親口說的,我自知身份卑微,不該肖想公主的擡愛,但隻要能擁有,哪怕換一種愛,哪怕隻是憐惜……”
他紅着眼睛,雙手覆上蒼白的臉頰,“我多想親自站在她面前,告訴她,我沒有辜負她的眼光……哪怕隻是她一句無關痛癢的看好,我擔得起,我顧允之擔得起……”
窒息,彷徨,痛楚……
各種情緒在他的記憶中湧現,一如年少時從前太尉府邸逃離那日,他惴惴不安的悸恐。
“為什麼死的人不是我?為什麼獨留我一人在這世上踽踽涼涼?”
恰逢此時,幾聲轟鳴聲在上空炸開。
那是元日子時最絢麗的煙花!
府邸外,建康城中的百姓歡鬧一片,守歲,嬉笑,好不歡樂。
府邸内,顧允之從最開始的啜泣,到最後的泣不成聲……
寝殿外,有人驚呼,“又下雪啦!”
恍惚間,姜玖似乎回到了初見公主的那年元日。
那年建康,亦如今晚,燈火通明,公主親手為她蒸了滿滿一鍋雪梨酥。
雪梨酥配上溫好的桂花酒,将她人生前六年的苦,一點一點,悉數吞并……
轉眼已是她進公主府的第十三個元日了。
公主雖已薨逝,但她相信,公主從未真的離開,她定是化成了旁的什麼,一直守護着南梁,守護着她想守護的一切……
……
顧允之哭得克制,姜玖安靜地陪在他身邊。
她心中酸楚,卻也隻能将手輕輕搭在他的背脊上,慢慢安撫。
如同兩隻孤獨的狼崽子,其中一隻盡力忍住舊疾,教另一隻如何舔舐傷口,才不會太痛……
破曉前,顧允之還是褪去了官服。
天不亮,他帶回來兩個血淋淋的木椟,不用想也知道,木椟裡裝着的,是溫喬彧與前太尉長子的項上人頭。
一進府門,他便将自己鎖進了寝房,吩咐下人不得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