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決定就好。”謝祁又拾起了之前的那股别扭勁兒。
這次,姜玖沒理會他,隻是端起案幾上的茶水,單手托起下巴。
四周一靜,車轱辘壓過枯枝的吱呀聲驟然被放大了數倍。
謝祁端了半晌架子,見身邊人不說話了,這才微微側目,想瞥一眼她在做什麼,這一瞧,竟恰好對上她饒有興緻的淺笑。
尴尬的氛圍蓦地漾開在周遭。
“謝祁,你都二十又四了,生起氣來,仿若孩童。”
姜玖放下茶盞,好奇湊近了瞧,見他有些惱羞成怒,又輕笑一聲,“這會兒,倒和顧允之有幾分神似了,哎……”
“和他神似怎麼了,你為何歎氣?”謝祁睨了她一眼。
姜玖随性伸了伸懶腰,“顧允之還有兩年才行冠禮,本就個孩子,可你不同,謝祁,你都成年四載了!”
她咬住“四”這個字,皺眉發笑,眼看謝祁的耳尖一寸一寸泛起紅暈,她心情突然大好。
謝祁冷嗤,“你也才十八,我都沒有嘲諷你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
姜玖挑眉,“女子十五及笄,我成年,已有三載。”
“……我說不過你。”謝祁曲起一條腿,肆意而坐,嘴裡低低咕哝了一句。
“方才還與我說不明白,這會兒又說不過我了,謝祁,你的戰鬥力還真是忽高忽低。”
姜玖親手問他斟了盞茶,置于案幾上朝前一推,“好了,我錯了,我跟你道歉,嗯?”
“錯哪兒了?”謝祁的氣似乎消了些。
“嗯……”姜玖歪着腦袋想了片刻,道,“錯在關乎社稷之事,我沒同你商量,險些釀成大錯?”
謝祁原本回暖的注視又要轉冷。
姜玖“啧”了一聲,“但我最後不是轉危為安了嗎?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我以後注意就是了……”
謝祁低了低頭,蓋住情緒,“你打算放那婦人進建康?”
見他收了脾氣,姜玖終于輕籲一口氣,“是,我打算先晾她幾天,看看她是否有投奔之人,若她與建康裡的那群烏合之衆無關,我便以姜玖的身份探一探她的口風,經過這一遭,我懷疑她背後的主子非我南梁之人。”
謝祁的注視,慢慢帶上了思量。
“怎麼了?我臉上有東西?”姜玖擡手擦了擦。
這一動作,無意打碎她看似沉穩的外殼,将她原本十八歲該有的靈動如數展現。
謝祁碰了碰鼻頭,嗓間低低溢出淺笑,“姜玖,你變化很大。”
“你很了解過去的我嗎?”
“不是相比過去的你,而是相比我與你的初見。”
他轉而又撐起額角,思緒一瞬間被拉得綿長,“初見你時,你滿心滿眼都是仇恨,為了殺溫喬彧,你不惜陷南梁的江山于不顧,時至今日,天下晏然在你心中,也有一席之地了。”
姜玖不以為然,“我隻是認為每個人應該各司其職,行軍打仗本就是你謝祁的責任,什麼叫我陷南梁的江山于不顧?謝祁,你的這個說法不對。”
“行,是我的責任,可你如今為何心甘情願地幫我?”謝祁輕笑着看她,“别告訴我,你是不得已而為之,經曆了這麼多,你早不在我掌控之中了。”
“你又錯了。”
姜玖傾身向前,強勢和着她口中的馨香,如藤蔓絲絲紮進他的肺腑,“我從來就不在你的掌控中,即便暫時處于劣勢,那也不過是我同你周旋的僞裝。”
“虛與委蛇,一肚子壞水。”謝祁面上咬牙,可道出的話,不管怎麼聽,都帶着些寵溺。
“可你離不開我啊,這便是我的籌碼。”
姜玖拉開距離,挺了挺背脊,意興闌珊之餘,她好奇問道,“謝祁,我也有個問題想問你。”
“問。”謝祁舒展了一下筋骨,斜斜睨了她一眼。
“陳郡謝氏雖被前朝牽連,不問朝事,可畢竟根系龐大。世人都說,鐵打的世族,流水的皇帝,謝氏一族完全可以在朝代更替中全身而退,他們也做到了偏安一隅,逍遙度日,頂多在胡族來犯時驅一驅外敵,唯獨你謝祁……”
姜玖下意識将食指抵上唇角,不解道,“你既如此看不上姜家的男人,為何還苦苦撐着?别告訴我你是想平步青雲,因為論起地位來,謝氏嫡子比起區區将軍,不知要矜貴多少。”
謝祁勉強一笑,“我其實有過掙紮。”
見她認真地望着自己,謝祁如實道,“姜玖,我其實同你一樣,一開始認為姝裳公主可堪重任,直到他遇見了溫喬彧……”
想到姝裳公主的結局,他啞然失笑,“先帝給姝裳公主發喪那日,我已經在考慮要不要交出伏虎,直到你的出現,又再次給了我希望。”
說到這句時,他定定望向姜玖,“我其實一眼就認出了你非公主,原因我之前同你說過,抱着試試的心态,我想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偶然間我又得知了溫喬彧的身份,想到北魏的鐵騎那般殘忍,我放心不下南梁的百姓。”
“後來呢?”姜玖聽得認真。
“後來啊,”謝祁短促地笑了一聲,“你比我想象得要出色,其實當時要顧允之死,是我給予你的一個考驗,我已經做好安排,會令他假死。”
“你不擔心送我上高位,萬一我貪戀權勢,不願傳位于正統,你們上九流的血統會被我這隻陰溝裡的老鼠毀了去?”姜玖笑着打趣。
這是謝祁第二次聽見“陰溝裡的老鼠”,他笑容一收,面上呈現出少有的肅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