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那會兒老皇帝公然将吳郡王诏入京中,就是為明示天下,他有意認回皇孫,如此一來,朝中投機之徒必順勢趨附于李炎,形成一股足以與靖王相抗衡的政治力量;東南自古是錢糧富庶之地,當年老皇帝将心愛的兒子梁王分封于此,如今正好為“皇孫”李炎預備好了米倉錢袋;年後那出荒唐草率的賜婚戲碼,則意在提醒李炎:靖王有不倫之心,盡快返吳做充足準備。
可李炎并非“皇孫”,隻是老皇帝用來對付靖王的棋子;老皇帝心中選定的真正繼承人,是梁王李越的獨子,他家公子李鏡!李炎起事若成,左閣老便可令二十年前舊事大白于天下,由李鏡坐享其成;李炎若落敗身死,李鏡仍可繼續蟄伏,保全皇孫血脈以圖日後。
此計看似周全,卻有一處纰漏:老皇帝看錯了李炎。韓棋曾與李炎相處半月有餘,深知此人貪玩放蕩皆是表象,實則口蜜腹劍、綿裡藏針,想必他在老皇帝面前收斂鋒芒,一味表現自己風流灑脫、與世無争的一面,令老皇帝小瞧他了。
六月裡李炎去江都祭天一趟的真實目的,恐怕不隻是争取公子與他同仇敵忾,而是為收買江都民心。将來他舉兵上位之時,若有人拿當年梁王的過失說事,江都百姓自會為“已替父贖罪”的吳郡王發聲。
此事足見李炎心機之深沉,這樣的人怎會甘心把刀口舔血搶來的江山拱手讓人?他若知曉自己從出生起就被父親獻祭給皇家、一生都在為他人做嫁衣,心中怎會無恨?因此,公子的身世一旦暴露,不光靖王欲除之而後快,李炎也絕不會放過他!
韓棋冷汗浸透了背心,正猶豫着是否要向老皇帝說明自己的擔心,卻見這老頭兒竟吹着胡須睡着了。
韓棋勞累了一天,這時已口幹舌燥、精疲力竭。他拖着身子來到外間,拎起水壺嘩啦啦往口裡倒。袁五兒聽見動靜,便溜進來,乖巧跪在桌案前,為韓棋撥飯布菜:“韓公公辛苦。奴婢為您熱一壺酒來,暖暖身?”
韓棋嘴裡包着飯,搖頭道:“唔,不必,我不吃酒。”想想又放下竹筷,勾勾手指叫他湊近,壓低聲問道:“午間你在寝殿收拾時,可曾見到什麼東西?床鋪底下、簾子裡頭,你翻過嗎?”
袁五兒眼珠轉了半圈,呵呵賠笑道:“回公公,奴婢哪敢亂翻,單單換了套鋪蓋。鋪底下壓得實實的,藏不了東西吧?”
韓棋擺出一副疑惑思索的模樣,吃了兩口菜,又問:“那你可知從前聖人慣常起居的‘老地方’,是哪處宮殿?”
“回公公,奴婢自來就在這紫宸殿值守,聖人一向在咱們這兒歇……”袁五兒說着一愣,猶豫了一下又道,“不過從前,聖人常在秦妃娘娘舊居承香殿過夜,娘娘仙逝後,才搬來此處。”
韓棋咬着筷頭點了點頭,正色威脅道:“今日這話,你若傳出去一個字,休怪我翻臉無情!”
到底是年紀小、面皮淺,袁五兒連聲答應着,卻慌得手都在抖,額角也滲出汗來。韓棋心想,才十四五歲,天可憐見,隻盼仇公公日後得知自己被耍了,不要遷怒這孩子才好。
老皇帝覺睡颠倒了,三更半夜醒來同韓棋說話。韓棋困得張不開眼,聽得稀裡糊塗,答不上來。他想出去吹吹風、醒醒覺,便建議道:“今日十五,月色正好,聖人可願批件衣,往殿外露台上轉轉,活動活動筋骨?”
老皇帝連連擺手:“不去不去。你小孩兒不知,朕這歲數上,最怕跌倒。太醫叮囑再三,要朕留心腳下,萬不可貿然行走……”
韓棋伸手捂住哈欠,昏昏沉沉又打起盹兒來。“這歲數……最怕跌倒……留心腳下……”老皇帝的話在他心頭萦繞,忽然如一道閃電劃過天際,他猛地驚醒過來。
韓棋問老皇帝:“請問聖人,那仇老妖怪年齒幾何?”
“那些沒根兒的妖怪臉都生得嫩,實際仇不息隻比朕小三兩歲。”老皇帝恨恨道,“人說他在外頭以童子血進補,打着朕的旗号,求長生哩!”
韓棋湊近老皇帝耳邊,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将一套懲治仇老妖怪的計謀講述一遍。老皇帝聽罷拍手大笑,直呼痛快。
天快亮時老皇帝才熟睡過去,韓棋強打精神來到殿門口吩咐袁五兒:“聖人這兩日見好,有胃口了,昨兒夜裡念叨着要吃大肉,你去司膳監傳一聲。”袁五兒答應着便要跑,韓棋又補一句:“剁白的來,省得紅油赤醬的吃一身,還得咱們洗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