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停在延政門前,李鏡随仇不息下轎,兩人一前一後穿過内苑,又經過好幾道宮門,終于來到大明宮中心的紫宸殿前。李鏡按照仇不息教的,在殿門口行了三跪九叩大禮,俯身在地上等着裡面召喚。不多時,裡面傳來一聲尖細銳利的招呼:“李鏡,進來。”李鏡心提到嗓子眼口,躬着身子輕手輕腳邁進殿裡,沒走幾步又跪下高呼萬歲。
大殿深處傳來蒼老遲鈍的聲音:“過來,李鏡,朕看看你。”
李鏡爬起來又往裡走了幾步,來到燈火輝煌的亮處。按規矩他不能偷觑天顔,聖人叫他擡頭,他隻得閉着眼探出臉去。等他再次低下頭、睜開眼,面前已出現一身淺金色的龍袍。聖人竟親自來到他跟前兒。他惶恐萬分,慌忙以頭點地。
“左卿見過你了?”老皇帝一步一停,回身緩緩走回龍榻,“他同你,都說了?”
李鏡稱是,将左峻約他明日見駕的事說了出來。老皇帝又問:“他沒告訴你梁王的事?”
梁王?李鏡茫然搖搖頭,梁王又是什麼事?他隻知梁王曾是聖人最寵愛的皇子,可惜不滿二十便因病早薨,别的一概不知。
老皇帝重重坐回龍榻,發出一聲如釋重負般的深歎:“江都縣那場洪水,是為緩解下遊吳郡的水情。鑿堤洩洪,是梁王的決定。李鏡,你那麼聰明,懂了嗎?”
李鏡聞言恍然頓悟。吳郡是梁王封地,二十年前,梁王怕江水決堤令吳郡受災,便擅自下令鑿開江都堤壩洩洪!聖人當年得知此事,一定萬分痛心;可不久梁王便英年早逝,聖人心疼他,不願承認自己信任愛護的兒子是這樣一個自私狠毒的人,因而這些年懷着愧疚提拔了十幾任江都縣令,卻始終不肯将真相公之于衆。
梁王做出這等草菅人命的決定,可見他根本不具備執掌天下的心智與能力。李鏡滿腔義憤,暗忖道,他一人的死,就能抵過江都縣幾千鄉民家破人亡的苦痛嗎?
老皇帝似乎看出他的不忿,哀聲為兒子開脫道:“那時我兒才滿十八,比如今的你還小兩歲。他還是個孩子,他隻想救自己的妻子孩兒。”
原來,那年梁王李越的妻子獨孤氏身懷六甲,可惜坐胎不穩,隻得日夜卧床養胎。獨孤氏肚腹漸漸圓滿,吳郡江水卻充盈泛濫,眼看要決堤成災。禦醫、穩婆都說,隻有剖腹取子,才能保王嗣平安,否則洪水一來,王妃不能移動,必定母子皆失。獨孤氏花容月貌世所罕見,梁王與她感情甚笃,說什麼也不願舍棄她。此時有方外高人獻策,說隻要在上遊找處合适的地方洩洪,令江水改道,便可保封地平安。
梁王年幼無知,一心隻想保他們母子平安,便如握住救命稻草一般,當即下令往上遊勘察地勢,果然找到一處能引江入淮的“風水寶地”。
“說來你可能不信,這不肖子,得知江都縣可以洩洪之後,竟派人去向時任江都縣令的左卿遊說,要左卿答應他鑿堤。左卿自然不會同意,轉眼便上一道密奏,向朕報告此事。起初朕不敢信,隻怕孩兒受奸人蠱惑蒙蔽,便派身邊親信内侍,攜水工往江淮一帶探查實情。可去的人沒回來,左卿便又上一奏,說朕派去的人已被梁王收買,梁王先斬後奏,已私自鑿毀堤壩,鑄成大錯。”
李鏡痛心道:“聖人英明。彼時左閣老查問許煥之死一案時,發覺行兇之人是為閹宦,便知此事已上達天聽,以為聖人自會為我江都縣作主。他恐怕也未曾料到,梁王殿下竟如此大膽……”
老皇帝以手掌重重拍擊龍榻,凄凄歎道:“我兒糊塗,我兒糊塗哇……他那美人,到底也沒活得下來。就連他也……朕一怒之下,下旨不準他那不祥之子進京,朕至今連那孩子都沒見過。我兒不是個惡人,李鏡,你可知,從那以後,他便再也無法安心入眠……”老皇帝手抹眼淚哭道,“我兒死時,已形容枯槁,宛如一具枯骨……他才不到二十,他還沒有你大……”
李鏡垂頭不語,心裡想的是,你怎知他已誠心悔過?江都縣有多少無辜鄉民,自從那日之後再無法入眠?梁王好歹還留下個孩兒……那生于水患之時的“不祥之子”,正是梁王遺孤,如今的吳郡王,李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