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鏡手扶李棋肩頭,李棋便起身,抹了下眼淚道:“王少府,許師傅說的不錯,如果那日來鳳樓上未曾出事,他如願拜入你父親門下,那麼洪水半夜來襲之時,你二人便都宿在城東醫館之中,生還希望不大;沒有你二人施救,縣中百姓恐怕傷亡更重。你以為他是為他爹爹的死心意難平,你錯了,你才是那個心懷怨怼之人……”
王寂落淚苦笑道:“我何嘗不知,奪走昌哥的并非殺害他爹的兇手……明府不是已然想到?一切悲劇都源于洪水,而這場洪水,并非天災,而是人禍!”
原來,王寂當上縣丞後立即提審周水興,也同李鏡一樣,多次登上重修後的望江樓勘察思索。也是在一個風雨交加的盛夏午後,他從東南大廂窗口凝望遠山近水,忽然間想明白那兩名疑犯殺害許煥的動機是與水患有關。
為求證這一猜想,他以在江都縣興修碼頭為名,向工部下設的水部衙門請調了洪水前後江淮地區的水文圖。
“兩幅圖交相比對,真相一目了然。”王寂淚眼望着夜空,哀聲道,“二十年前那個夏天,因上遊盲目圍湖造田、占用行洪洲灘,又遇連日暴雨,緻使下遊江水泛濫成災。若不盡快洩洪,吳地江水一旦決堤,東南千畝良田必将毀于一旦。我江都縣地處兩山之間,是江淮地區唯一一處地勢南高北低的山坳,用此處洩洪,可引江入淮,保東南四萬百姓不受水災荼毒。”
李鏡胸口起伏,沉聲道:“換言之,洩洪一事,乃是朝廷做出的救災決策。兩害相較,應取其輕。用江都一縣,換吳地千畝良田……”
“是,是,為保東南百姓安居,我江都縣不得不遭此一劫。居上位者不見生民疾苦,隻想着權衡利弊、算計得失,我懂;可他左峻,身為一縣長官,既知有此一役,為何不向我縣鄉民發出預警?為何不疏散百姓、組織自救?洪水将至,他竟擅離職守,自個兒跑了?!”
李棋兩眼圓瞪,震驚問道:“你怎知左峻已然知情?”
王寂垂眼道:“他借口外出公幹離開之時,洪水未來;水剛一退,他便帶着救災隊回到縣裡。可那救災隊,根本不是州府衙門的官軍,而是他從吳地招募來的草頭軍。若非事先知情,他如何能預判我縣需要救災?”
李鏡轉眼思量,卻見王寂悲憤捶地道:“明府以為,這些年我們追查許煥師傅一案,隻為替昌哥申冤?不,我們是想要一個說法!我江都縣為着大局,做出如此慘痛的犧牲,他左峻抛棄治下百姓,卻步步高升、功成名就!公道何在?天理何在?!”
王寂抒發完胸中怨氣,身子一松,頹然趴倒在墳堆之上。
于哨兒與常青跪倒在地,向李鏡磕頭請罪,李鏡搖手道:“罷了,你們皆受水患之害,何罪之有?本縣忝居此位,自當為治下百姓主持公道,何須爾等費此周章?”言罷長歎一聲,背手便走。
李棋沖那兩人使眼色,叫他們起身、背上王寂,可王寂卻如一癱爛泥,死賴在許昌墳前不動彈。李鏡回頭道:“随他去吧。”
三人下山進城時已過了二更,于哨兒與常青原該歇班,李鏡便揮手讓他們散了,自己提一盞燈,與李棋兩人往縣衙走。
馬燈照亮身前方寸之地,四周盡是幽深的黑暗。李棋越走越往李鏡身上靠,李鏡看出他害怕,便拉住他手,握在自己手心裡。
周遭世界仿佛悄然隐去,隻剩兩人一燈相依為命。李鏡放慢腳步,手中溫暖傳到心裡,卻盡是酸楚。
許昌與王寂被造化作弄,彼此心許卻不能相守,二十載各自孤獨守望,最終落得生離死别,令人唏噓。為他人命運哀歎之餘,李鏡不免聯想到自己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