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玥瀾望了望秦獨關切的目光,知曉定然搪塞不過去,便暗暗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我身體自來康健,但既然你們擔心,那便有勞段先生診脈。”
她刻意将“康健”兩個字說得重音,并且注視着段懷容,示意她必然如此。
段懷容自來擅長察言觀色,這會兒已然了然秦玥瀾所想。另外,他還隐隐察覺,秦玥瀾是在意秦獨知曉這件事。
他起身向秦玥瀾而去,隔着一尺距離在一旁軟墊跪坐。
這次離得近,他确實能嗅到一些藥氣,隻不過這些藥氣被香粉掩蓋,不甚真切。
秦玥瀾将手腕擱在桌上,指尖緊張地有一瞬的微顫。
段懷容不動聲色,搭上那手腕去感受脈象。
脈搏很快,應當是緊張引起的,但細而附骨生于寸處…
寸處附骨脈,是胸中有深疾之兆。
他越診目色越沉,最後擡起觀望時,眼中布滿了深深地憂郁和詫異。
秦玥瀾肺疾嚴重,已經累及其他髒腑。照現在的情況,長則三五年,短則一二年,必定香消玉殒。
段懷容已經不再按脈,手指隻是虛浮地搭在那隻略微發涼的手腕上,微蹙着眉與秦玥瀾交換目光,試圖探查眼前這個人的心思和情緒。
還有,秦獨是否知曉......
他沒敢有任何明顯的動作,隻是微微向側後秦獨的方向偏了偏目光,而後又凝望秦玥瀾,試圖詢問。
兩人之間的氛圍分外沉默,似乎無事發生。
秦玥瀾的目色已然平靜下來,她隻看眼前人的面色,就知道自己的病情無所隐藏。她目不轉睛,笃定又微不可查地搖了搖頭。
不要告訴秦獨。
這是段懷容清楚讀到的信息。
他淺色的眸子裡布滿痛惜,卻又無法在當事人的極力阻止下,将這樣悲痛的消息宣之于口。
“如何了?”秦獨見診脈許久都沒聲響,也跟着擔心起來。
段懷容垂下無可奈何的眸子,聲色如常:“有些肺熱積痰,不是什麼大毛病。”
他刻意補充了後半句,而後又與秦玥瀾的目光确認。
果不其然,秦玥瀾神色柔和下來,眼神中的執着與緊張消減大半,甚至頗為感激。
段懷容不敢回頭看秦獨,緩緩道:“太妃娘娘肺熱之症積存已久,是頑疾,不易去根。如果太妃娘娘願意,日後下官可為娘娘調理些許。”
他想嘗試,看有沒有一線轉機。
秦玥瀾擡了擡眉,對這樣的請求感到意外。
“如此再好不過了。”秦獨欣然:“姐姐大可以相信懷容的醫術。”
秦玥瀾好好看了面前的人,才識能進太學做助教,醫術能一眼看出她的病症,又能察言觀色分外機敏。
甚至令自己這個旁人難以親近的弟弟百般信任。
她不得不承認,精明一詞已經遠遠不夠形容段懷容。
“好。”她應下。
畢竟沒有誰想死,還有,既然段懷容知道了這個秘密,便不得不與她站在一條船上。
後半程,多是兩姐弟聊些朝内朝外的近況,如此權貴之家,家事和國事又怎麼分得開。
段懷容保持着素來的溫和,隻是會不時望向秦獨,似乎能預見到某一天,這個與姐姐笑談的人,會痛徹心扉。
可随即,他又覺得不該這樣想,因為這對秦獨是一種惡毒的詛咒。
“今後朝中内外,你多聽段先生的建議,不要一意孤行。”秦玥瀾說道。
秦獨意外,因為上次見面,姐姐還擔心他被這個軍師算計得找不着北。
能有如此轉變,他是分外高興的:“那是自然。”
秦玥瀾又望向段懷容:“今日匆忙,過兩日本宮召你入宮,再好好診治用藥。”
段懷容颔首:“太妃娘娘保重身體。”
兩人對視,共同守護着一個悲哀的秘密。
出宮時,天色已經昏暗了,路邊亮起了大片的燈籠。今日,又是一個京城裡徹夜花燈如海的日子。
“我姐姐的病不嚴重吧。”秦獨在辘轳的馬車裡,已然記挂着姐姐的身體。
段懷容笑了笑,有微不可查的苦澀:“沒事。”
他最擅長隐藏情緒,這會兒全然看不出什麼。
在沒有得到秦玥瀾首肯之前,他不會将這件事同秦獨講。因為他相信秦玥瀾,有自己的安排。
秦獨放松地靠着:“那就好。”
段懷容默默望着秦獨,大抵是因為知曉其會失去珍貴的人事,他竟生出些怅然,覺着這幅剛強的身軀有幾分柔軟。
“想再去喝些酒嗎?還沒和你喝醉過。”他主動發出邀請。
他忍不住地想去關切眼前的人,想盡力填補某些即将到來的空白。
一醉方休,清醒活着的人的最高禮遇。
是段懷容對秦獨,敞開心扉的邀請。
秦獨即刻坐直了身子,詫異地望過來。他從沒想過,喝醉二字會從段懷容口中說出。
“好!”他即刻答應,生怕人反悔:“還去上元節那家酒樓?”
段懷容點了頭,無論去哪裡都好。
兩人又來到了上元節眺望京城的酒樓二層,初夏的晚風和煦,不必守着火爐溫酒,身上也能暖洋洋的。
“你上次喝醉是什麼時候?”段懷容倚在小案上,好奇問着。
秦獨照舊靠着欄杆,面向花燈如海的京城站立,搖了搖頭。
“不記得了?”段懷容問。
“沒醉過。”秦獨轉身。
段懷容頗感意外,外人眼中驕奢淫逸的北安侯,竟然連醉酒都沒有過。
他不可置信一笑:“什麼?”
這次秦獨沒有立刻接話,而是好奇地将人打量。
之前的段懷容,從來不會連續追問他什麼。他仍記得上元節兩人在此飲酒時,段懷容是那樣的淡然疏離。
不過,他喜歡段懷容追問他的一切。
“十三歲起,我不是在戰場上就是在軍營裡,就算回了淄州府邸也是軍務纏身、虎狼環飼,醉不得。”
段懷容仰望着秦獨,聽着不曾喝醉的原因。
他越發意識到,秦獨其實身處一個更無法逃脫的牢籠裡。
堂堂北安侯,可在朝堂上能在朝堂上睨視丞相太傅,能一道軍令調動數萬大軍。
可卻沒有在夜深人靜時醉一場的權力。
秦獨需要日複一日的枕戈待旦,需要時刻提防朝中虎狼的撕咬,他必須時刻清醒着。
十三歲,對于秦獨來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節點。段懷容很想知道,那場戰亂中的内情。
“我能知道十三歲時,你經曆了什麼嗎?”他問着:“還有…你的弟弟為什麼會離開家?你的姐姐是怎麼進宮的?”
他盡量不引懷疑地提起秦玥瀾。
秦獨抿了抿幹澀的唇,呼出了心口的濁氣,怅然地與段懷容緊靠着坐下,凝望着夜空的眸子裡,彌漫了悲傷。
他從來沒有同誰講過那段時候。
段懷容從來沒見過這麼落寞的秦獨。他的心似乎為此時的人淺淺碎了一塊,零落得沒有着落。
“我十三歲之前,先帝尚是惠王。當時朝中三王争儲,黨派争鬥很是嚴重。”
秦獨平靜地說着。
“我爹一直追惠王随南征北戰,即便平日不曾在朝堂中擁護慧王,也被卷入了争儲的混戰中,被視為惠王一黨。”
那段時期,段懷容有所耳聞,當時太祖帝病重,皇長子趙王,二皇子惠王與四皇子梁王都對儲位虎視眈眈。
最重要的是,這三個人一個比一個會算計,朝中皇室明争暗鬥、波濤狂湧。
順隆二十三年四月,趙王被立為了太子。但僅僅九個月後,趙王就因毒害皇父被廢了位,由慧王即位。
這些已經被載入史書,不是秘密。
“後來,是趙王被立為太子。”秦獨記得清楚:“他入主東宮後第一件事,就是肅清慧王與梁王的同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