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太師。”段懷容俯身緻禮。
邱垚和藹地笑着,眼中有明顯欣:“自收到你嶺州折子的時候,老夫便想與你見上一見。”
當時嶺州那道“以耕代罪”的折子,是段懷容署了名的,其中還有諸條修養民生之策。
“老夫已經多年沒見過哪道折子上,有如此切深得力的撫民之策。”邱垚說得感慨。
段懷容寵辱不驚,颔首道:“晚輩學識尚且淺薄,多謝太師擡愛…”
邱垚擡手,示意不必再謙虛,他這大半輩子看過了太多人,是否有真才實學,隻消聊聊數語便能知曉。
“你治嶺州邊境之政策,老夫會推行至其他州縣。大魏的土地,需要更多你這樣的人。”
這些褒獎隻讓段懷容彎了彎唇角,因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反而是秦獨喜上眉梢,不住地打量眼前的人。
他太希望段懷容的才學和心胸為世人所見了。
段懷容的睿智、悲憫和堅韌,理應在這樣混沌世道裡,為衆人所拜服,并被奉為指引方向的明燈。
“各地百姓困苦已久,隻希望這些政策真的能推行下去。”段懷容這麼說着,卻沒抱任何希望。
沒什麼溫暖春風,能吹透将死的枯木。唯有折枝斷幹,重新生根發芽。
邱垚并不能從那清淺的眸子裡看出什麼情緒,詢問道:“可願到太學來做老夫的助教?”
段懷容鮮有地意外,擡眼直視過去。
這是個能與太師日日相伴,得知諸多朝中消息的好機會,可卻在他意料之外。
秦獨見人遲疑,簡直快要開口替段懷容應下。
太學助教,進一步便是六部要職,況且又在邱垚身邊,可縱覽朝中變動,實在是段懷容最好的選擇。
段懷容終于笑得和煦,稍稍側身向身後的人示意了一下:“能入太學做助教,是晚輩殊榮。隻是…要看侯爺的意思了。”
一進太學,他便不是秦獨身邊形影不離的軍師了,兩個人開始有各自的路要走。
不管不顧地答應,實在有違這半年來的情意。
秦獨也意識到這一點,他有一瞬的落寞。可随即便笃定,這一定是段懷容想要的,也是他越來越想看到的。
他看人看得深情,笑容灑脫:“段先生是鲲鵬而非金雀,本侯理應做東風,而非囚籠。”
段懷容恍惚片刻,忽的記起初見秦獨時的所想。
“要借北安侯這陣東風,逃離牢籠。”
他毫無預兆地心悸,喉間和心口都很熱。
因為此刻的秦獨,已然和他曆經風雪的那顆心共振着,知曉他最想要什麼。
過往很長時間,他害怕被别人看穿心思,可今天卻分外安定。
他目光柔和了些許,将秦獨整個人看在眼裡,帶着微微的笑意。
邱垚若有所思地打量兩人,從那膠着的目光中,可輕而易舉判定兩人關系不同尋常。
“晚輩願為太師助教,多謝太師厚愛。”段懷容向邱垚揖禮,迎着暖風神清氣朗、風姿卓然。
太師親至交談許久,即便不曾聽到交談内容,觀望的衆人也足以看清形勢,一時間皆蠢蠢欲動。
邱垚離去後,四周又有了推杯換盞的聲音。
段懷容轉身,細細看了秦獨,還回味着剛才那番話。
他倏地笑笑:“今後,我不單是北安侯軍師,還是太學助教。來日,保不準是那些人裡的誰。”
他說着,向六部尚書聚集的位置示意了一下。
“可沒法再在侯爺身邊效勞了。”他饒有意味,明知秦獨不會後悔卻還是忍不住打趣。
秦獨輕舒了一口氣,而後向前傾了身子,直到足矣從那雙淺色的眸子裡看到自己的倒影。
“到本侯身邊來,是你的本事。能把你留在身邊,是本侯的本事。”
他以輕佻而潇灑的言語,掩蓋眼中微微的落寞和憂心。
時至今日,他不敢确定段懷容會留在任何地方,更不敢說自己有這樣的本事。
段懷容一眼看出了秦獨的裝腔作勢,他無奈笑笑,真不知道自己去年冬日怎麼沒能看穿這人真實面目。
“段先生。”
身邊忽的響起聲恭敬的呼喚。
段懷容尋聲看去,見着了個笑容滿面的油滑文官。
“在下戶部侍郎仇聞,久聞段先生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儀表不凡,果真為青年才俊,不知可否共飲一杯?”那文官笑得和善。
剛才一番話,段懷容越聽越耳熟,這不是與他初見秦獨時說得有八成像麼。
說時尚是局外人,聽時已成他人眼中可攀附之人。
真是世事難料。
秦獨沒忍住呵地笑了笑,揚了揚眉示意段懷容好好聽聽這阿谀奉承的話,好知道自己當時說得有多假。
他落座慵懶倚在案上,自顧斟了一杯酒,而後拈着酒杯送到唇邊。一邊仰視着段懷容與來人碰盞,一邊細細品味杯中的酒。
周圍陸續又圍了幾人,段懷容一一碰杯。他并不是健談的模樣,隻在有問時才回答。可溫潤面色與語氣,卻很令人舒适。
但秦獨知曉,這份溫和下有着極強的邊界感,看似親近實則疏離。
那些朝官笑面相對,段懷容從未附和笑過,隻是以淡淡地親和平視着所有人,去聽那些嘈雜的言語。
聽不清的話音和略微刺目的陽光占據了秦獨的感官。他仰視着,有一瞬的錯覺,覺着自己在看某張君臣宴飲的畫作。
段懷容是貴氣而不容冒犯的天子,正仁心體恤臣子。
這不是他第一次有這樣的想法,這樣無端的設想裡,也一次次越發真實。
段懷容交談着,察覺有一道目光在凝視他。他的視線越過人群,正與呂伯晦深邃狡黠的眸子對上。
那目光并不和善,有顯而易見的算計。
他淺色的眸子淡漠,絲毫沒有針鋒相對的意味,卻以毫不躲閃的姿态,宣告着自己的到來。
秦獨的眼神随段懷容而動,此刻也發現了呂伯晦正看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