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懷容笑笑:“太師四十年來披肝瀝膽,治江南水患、安晉南九州,又推糧稅國策,自然是真心為國為民。另外,晚輩看得出,侯爺敬重太師,太師更愛護侯爺。”
“遊族一事,晚輩發覺等同于侯爺發覺,晚輩要為大魏着想,也要為侯爺着想。自然要将此事呈報給萬全之人,既能保大魏又能保侯爺無虞。”
一番陳述令邱垚刮目相看。
他聽着自己四十年來的政績被道出,由脊背漫出點點熱意。最重要的是,段懷容比他想象的更能洞悉局勢。
竟然知曉朝中會對秦獨不利。
剛才那一番話,言外之意便是說如果秦獨将此事呈報給小皇帝,會為自身招來懷疑禍患。
還有就是,邱垚能聽出弦外之音,段懷容不信呂伯晦。
句句都在誇他為國為民、愛護秦獨;也句句都在說朝中有人禍國殃民,更會加害秦獨。
半晌,他深吸了一口氣,目色鄭重起來,慨歎一句:“後生可畏啊。”
對于這樣的誇獎,段懷容既不推辭也不道謝,隻是颔首道:“還請太師把控全局,晚輩願盡綿薄之力,為太師協助一二。”
他絕不滿足于隻在秦獨身邊,太師、太傅、丞相甚至是小皇帝,他要一步一步掌控他能掌控的一切。
雖未直言要什麼權位,但邱垚已經能看出段懷容的心思。但他更願意用志向和抱負來形容這樣的心思,是不囿于方寸的膽魄。
可他到底摸不準這樣的年輕人有多少真才實學,國策史書有看過多少。
秦獨察覺了這樣的疑慮,開口道:“不知太師可曾看過去年臘月由冀北遞回來的安民折子。”
去年年底,冀北軍叛亂。他和段懷容一道從淄州過去平叛。安民折子就是為安定戰後百姓而提的政策折子,送抵京城給皇帝過目。
當然,這樣的折子于秦獨來說隻是個流程,皇帝批不批他都會那麼幹。
當時的安民折子裡,寫的就是段懷容在城頭眺望時說的那三條。
有關國策民生的一切,邱垚都會過目,他這會兒點了點頭:“看過,返還叛軍搜刮糧草、北安軍協助百姓修繕房屋,還有設立義診診所。”
他記得清楚,因為當時覺着這不像秦獨的手筆。秦獨馭兵作戰乃不世奇才,可在國策上卻達不到這樣的火候。
秦獨點了點頭:“是,這些都是懷容之策。”
邱垚驚詫,複又把段懷容看了,頗為不可思議。
段懷容自然安心認下這份功勞,他知道秦獨是在幫他。
“太師便信他吧。”秦獨此刻很認真,身上多了些沉穩的大氣:“晚輩願以自身作保。”
三人相顧無言了會兒,邱垚觀察着秦獨的轉變,笑着搖了搖頭:“好一位段先生。”
能馭千軍萬馬是勇,能馭張狂之将帥為智。
勇有北安侯,智有段先生。
這二人若是早生二十年,生在太祖勵精圖治時期。智勇相輔相成,必能開創另一番大魏盛世。
邱垚又把目光落回秦獨身上,仔細看了這個近十年未曾與他坐談的孩子,觀察其身上隐約的磅礴正氣。
“你現在,确實有你父親的模樣了。”邱垚慨歎一句,不由得想起逝去的故人。
秦獨的父親秦延良,人如其名。是太祖和先帝共認的純良之臣,一身正氣、克己奉公。在朝中是這樣,朝外更是如此。愛妻護子、修身立于天地之間,從未有不正之風傳聞。
可到了秦獨這裡,作風與他父親大相徑庭。
那些狂傲難馴、驕奢淫逸的名聲,甚至足以讓世人忘了他父親的做派。
正是如此,秦獨不知道如何面對父親的摯友,更不知如何面對曾經教導過他的人。
半晌,秦獨略帶苦澀一笑:“既為不肖子孫有愧祖輩先烈忠魂,那便隻能以熱血為祭,無愧生民了。”
語氣平淡的一句話,卻如千斤重錘一般猛擊段懷容内心。
不肖子孫...
十年前的險惡之下,秦獨沒辦法像他的父親。沒辦法展露自己那怕一絲一毫的純善和正直。
他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是他的父親,不是什麼逆來順受的忠臣良将。他會告訴環伺着北安侯府的人,他比朝中的猛獸更可怕,更會撕咬入侵者。
段懷容心間顫動,此刻無比确信,秦獨這副張揚輕浮的外表下,有着比任何人都沉重的靈魂。
那是一種近乎獻祭自己方式在負重向前。
段懷容覺着,自己似乎開始窺探到了秦獨生命的一角。
開始慢慢撫摸秦獨沉重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