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閣裡是找不出清幽茶室的,所幸王充面子大,姑娘領他們來到一個相對安靜的小閣。
清風從窗外緩緩吹拂過來,一片落葉旋轉着落在了蘇更闌肩頭,他捏住葉子的莖,放在手掌心裡端詳片刻。
是銀杏。
“秋意漸濃。”蘇更闌說:“曾經甯安古城有一大片銀杏林,像極了人間仙境。”
“銀杏,何來銀杏?”王充顯然摸不着頭腦,“甯安城出事之前我去那裡遊覽過,從未見過什麼銀杏林哇。”
蘇更闌頓了頓,沒反駁什麼,“大約是我記錯了。”
其實是他想家了。
很想很想。
“今日貿然來花閣找您的确是因一件要緊事。”蘇更闌引入正題:“我們供貨商出了岔子,想來是有人花錢買通了他們,故意運來殘次食材,妨礙我們做生意。”
“竟有這事?”
“更闌請求王大人施以援手,聯絡靠譜穩定的人,為寂聲樓長期供給,我一定不會虧待他們。”
王充哈哈一笑,“嗐呦,我當是什麼大事呢值得您火急火燎攔我去路,好辦好辦,包在我身上了!”
“謝王大人。”蘇更闌心知自己沾了那個人的光,總覺得很不好意思。
“蘇東家,我有一事好奇,您究竟為何要開那寂聲樓呢,底下管着一堆沒用的啞巴,他們連跟人交流都隻能用手比劃,看着就笨得很。”
侮辱的字眼聽着太刺耳,蘇更闌不滿,可是擡眼一瞧,王充的眼裡寫着倆字兒---單純。
這分明是一個笨蛋有錢人,是真沒心沒肺的那種。蘇更闌對此還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想了想,道:“勿以善小而不為,這是家父教我的行事準則。”
“呀,我爹也這麼講!”
“世間多有不公和殘暴殺戮,有與生俱來的尊卑,底層百姓想吃一口飯有時都難上加難,而少數人自生下來便享受玉露瓊漿。”
王充安靜下來。
“那些窮苦人裡,若有手有腳耳聰目明,好歹能賣力氣賺得幾兩碎銀填飽肚子;但那些殘缺的,若無人幫扶,即使餓死在城道邊,連蒼蠅野狗都不願上前去嗅一嗅的。”
王充眨眨眼。
此時的萬小将軍其實就在隔壁小閣,但這邊兩人并不知情。他們中間隻隔了一扇雕花窗而已,這邊說了什麼,那邊都能聽到。
蘇更闌道:“隻可惜我一人之力有限,目前能力隻夠開一家寂聲樓解決溫飽。若未來有了餘力,我很希望寂聲樓能開到其他地方去,越多越好,越遠越好,讓各地聾啞人都有個自力更生的機會。”
“你為什麼一定要照顧聾啞人呢?”王充問。
“執念吧。”蘇更闌看向掌心銀杏。
銀杏林是他爺爺最喜歡去的地方。不過老頭子耳背,嘴裡咬字也不清,一個人出門不安全,所以總是由小蘇同學陪着去散步。
蘇更闌沒說完的是,他的願望其實更遠大一些,他還想培訓聾啞人學會管理,不止當服務員,要鼓勵他們當老闆。
如果手語文化發揚光大,那聾啞人就能和正常人無障礙交流,别再被忽視、被歧視。
再遠大一些,開個手語學堂搞教育;再再遠大一些,開辟通商啞市搞貿易……
蘇更闌輕笑,“是我異想天開了,您不必放在心上。”
王充卻像是聽進去了,捧場鼓掌,“好!祝蘇東家得償所願!”
“謝、謝謝。”以茶代酒,兩人隔空敬了一下。
“其實我覺得這願望也不難實現嘛,可以找萬小将軍幫忙啊。”
“噗---唔---”一口茶險些噴了出來。
蘇更闌緩了下,道:“萬小将軍是個好人,其實我欠他一個小人情還沒還。而您今日又是看在他的面子上爽快答應我的請求,我欠的就更多了。
您既是我家大主顧,那我便回饋些真誠---我和他真的不像您想的那般熟悉的。”
王充一愣,“他?好人?”
“哈哈哈……蘇先生你可别說笑了,萬小将軍十五歲就第一次上戰場,此後軍中曆練數十年,三次險些喪命,那是血雨腥風裡殺出來的魔,他為什麼還活着,是因為連閻王殿都不敢收他。”
蘇更闌聽得竟有些神往。
“他的刀下魂沒有一千也有一萬,他走到哪,哪裡就血流成河,你居然敢說他是好人?”王充眨眼睛,眼神更單純了,問:“他對你做了什麼?”
“……”蘇更闌岔開話題,“照你這麼說,他雖是殺了許多人,但目的是保家衛國,為何不算好人?”
“我也不知該怎麼跟你解釋,唉,”王充道:“看在你我二人家訓一緻的緣分上我才多嘴幾句,你可别跟他告狀。”
“我和他,真的不熟。”蘇更闌歎氣,心累。
……
他并未久留,按照王充的指示,拿着手信去城西找到一家農戶。
簡單來說,原先他從二道菜販子手裡進貨,現在則直接從産地進貨,不僅成本節約了一半,質量還大大提高。
農戶說:“我們種的瓜果蔬菜其實是送進宮裡或富貴人家的,但總有剩餘,自己吃不完的那部分便私下賣掉貼補家用。”
這其實是某種意義上的灰産,但它一定是得到上級默許的。畢竟當一件事情既減少糧食浪費、又增加農民收入、官府方面還能有所得利,好事,自然沒人戳破這個隐晦合作。
但蘇更闌心裡卻難免不安。
回去的路上一直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做生意的人哪有真正意義上的純潔?做官的人哪有百分之百的清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