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話,沈逸已經徹底聽不見了。
他在确認眼前人身份的那一刻,大腦便嗡的一聲炸了。連帶着鳴聲不斷的左耳,各種雜亂聲音攪得他大腦生疼。
沈逸顧不上自己已然被扯到發紅的手腕,主動攀上洛奕俞胳膊,緊緊握着他的手。
“洛奕俞……”他嗓子喑啞,“他對我有恩,你能不能看在,我們曾經……”
曾經什麼?
曾經是家人,曾經相依為伴,把彼此當做支柱?
這話他說不出口,洛奕俞也絕不會聽。
沈逸在腦海中搜尋了一大圈,這才悲哀的發現,他似乎沒有任何能讓洛奕俞聽自己話的理由。
他索性将後面的話囫囵抹去,接着道:“他不該死的,你能不能讓他也複活。我向你保證,他絕對不會妨礙你的事。”
說到這時,沈逸向來平穩的聲音竟有些哽咽:“老白他,不該,不該以這種方式去死的……”
洛奕俞毫無預兆開口,打斷他的話:“你覺得,我就該以那種方式去死嗎?”
沈逸有片刻茫然,卻不知道該從何為自己辯解。
那樣凄厲的哭聲,那樣恐懼的眼神……他難道不知道洛奕俞不該以那種方式去死嗎?
最可笑的是,那小孩在自己真的被殺前,都不相信自己會真的抛棄他。
這他親手将這份信任絞得血肉模糊。
沈逸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我知道,你對我有怨。我不求你别的什麼……至少,至少給白教授留個全屍,找個好一點的安息之地……”
那是他最敬重的人。
他和沈皖是孤兒,自小在福利院長大。
沈皖長他兩歲,盡滿了做姐姐的職責,處處照顧着他。可說到底兩人也不過是個孩子,身體素質遠遠不及福利院其他小霸王。
物資匮乏的日子,他們挨欺負是常有的事。
可他們,卻又偏偏不是那打碎牙往肚子裡咽的性子。
今天誰搶了他們飯,明天他們就會往那人碗裡塞蟲子。
倘若是被誰用力踹了一腳,他們當下不會說什麼,卻會一直暗戳戳盯着人家,趁人不注意在背後猛地推人一下,直至對面摔到頭破血流。
睚眦必報,受不得一點委屈。
别人不知道,但至少在那個福利院裡,他們這種蔫壞蔫壞的孩子是不會被人喜歡的。
于是在某次,沈逸把别的小孩兒書包扔進河裡時,理所應當被早就看他不順眼的副院長吊起來打。
沈逸不服,梗着脖子吼:“是他先把姐姐的書撕爛的!”
副院長壓根不會理他。
那個小孩高昂起頭,得意洋洋用鼻孔看着他,張大嘴跟他比口型:
“活該。”
沈逸幾乎氣瘋。
然而就在此時,一個年近半百的老人走進來,攔住那條即将落在他身上的皮帶:
“怎麼還打孩子呢。”
後面他們湊在一起交流了什麼,沈逸一個字也沒聽清。
他隻知道自己被人放了下來,看到那老頭雙手負在身後,笑起來很是爽朗:
“你們倆,以後就跟着我吧。”
說到這,還悄咪咪對他眨了眨眼:
“做得不錯,被欺負了打回去是應該的。”
“以後到了我那,别人要是敢欺負你們啊……你們就狠狠打回去,我幫你們兜底。”
這句狀似随口一提的話,卻給了兩個無家可歸的孩子莫大勇氣。
這是對他們的恩。
老白在醫學、生物科研領域上的功績幾乎無人能及。大大小小獎項拿了個遍不說,更是憑借一雙又穩又細的手救死扶傷無數。
這是對所有人的恩。
明明身居高位,看起來遙不可及。
最愛做的事卻是跟年輕人混在一起吃燒烤吹牛逼。
沈逸在白教授庇佑下成長,幾乎是被他一路提攜,才一步步走到如今地位。
知遇之恩,他無以為報。
老白不該,也不能以這種方式匆匆結束這一生。
他該享盡尊崇,在無數鮮花和曾被他救過的患者簇擁下緩緩閉眼。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和一堆數不清的發灰屍體擺在一起,再被人當做垃圾似的一腳踹開。
沈逸疲憊至極,緩緩閉上雙眼。
眼尾濕意溢出。
“求人,總要有個求人的态度。”
其實就連洛奕俞自己也不知道,他希望對方怎麼求。
可沈逸已然幹淨利落屈膝,跪了下來。
很标準的跪姿,渾身上下重量幾乎都壓在膝蓋上,明明是個屈辱至極的動作,尤他做出來,卻意外顯得鐵骨铮铮。
洛奕俞怔怔地看着眼前幾乎卑微進塵埃的人。
這個被殺了三次,都沒有主動屈膝的男人。
從始到終,都沒有見他掉下一顆眼淚的人。
現在,竟然為了一個無足輕重、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跪下求他!
他神晦暗不定,反手甩開沈逸,指甲無意在他手背上留下幾道血痕:“哥,向來都隻有别人跪你的份。沒想到讓你屈膝竟然這麼簡單啊。”
他死的時候,沈逸為什麼一滴眼淚都沒有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