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寅時,書房。
宋白坐在書桌前,神思不屬。
燈光朦胧,映照出桌面上一沓書籍的影子,書脊上的墨字藏在幽幽暗影裡:《雲州怪異錄》《南北妖異錄》《百妖圖錄》《妖鬼記》《雲州妖怪志》……最上頭一本,名為《紀妖》。
我是被妖怪迷了。宋白心道。
難怪。難怪在家裡會有種哪裡不對勁的感覺。
門外夜色漆黑。遠處傳來公雞打鳴的聲音。
宋白恍然回神,拿出懷表瞧了一眼,原來已是淩晨四點多了。
宋白起身,在書房裡走了幾圈,又回去坐下,看了一眼桌上的書籍,動手把這些書藏到書架的底部。随後坐在書桌前,靜候天明。
這日宋白仍要出門巡視産業。早晨一如昨日,應付過去家中不知底細的妖物,出門後,拐了個彎,宋白去了一趟電報局,發了封加急電報,随後才往山上去。
雲州州府,鳳凰城。
鳳凰城的繁華不輸京都,一大早,鳳心區金羽坊梧桐大街二巷六十六号的居民收到郵差送來的一封電報,當家的主人拿到電報看完,當即招呼徒弟們替他收拾東西,迅速打點好了行囊,背上就出了門去。在街上買了早點,又買了夠吃幾頓的幹糧,走到街邊的一處公交站台,一邊抓緊時間吃早點一邊等車。待到車來,一幫男女老少擠擠攘攘上了公共汽車,車子啟動,晃晃悠悠沿大道向前行去。一路換乘三趟到了火車站,坐上九點四十出發的火車,火車在鳴笛聲中離開鳳凰城,向彩雲郡駛去。
這日,宋白沒有回家,夜晚來臨時歇在茶山附近一戶為他采茶的寨民家中。
深夜清寂,月光明朗。
宋白睡不着覺,走到窗邊望着鎮子的方向出神。
過了八月十五之後,圓圓滿滿的一個月亮,正在一夜比一夜變瘦。夜幕上偶爾飄過一片烏雲,遮蔽月光,大地上便跟着黯淡,待烏雲飄走,露出月亮,天幕下便又跟着明朗。月光照亮大地上山峰連綿樹木聳立的輪廓,還有茶園裡高大的老茶樹,夜風一陣陣吹來,風裡裹着山林草木的清香,頗為涼爽。
宋白心神不定,他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麼事。細細想來,卻又實在回想不起。
他在房中踱步,這裡的寨民住的是土樓子,最底下一層用黃泥和竹子砌起來,通常作養牲畜用,上面用竹子建造小樓,人住在竹樓裡。月光從窗口照進來,照亮從窗前路過的宋白下半身。陰影中他眉頭緊鎖。
宋白在外頭躲了三天。
這日上午,宋白人在某處桑林,突然眼前發花,腦袋眩暈了一下,再站穩時,宋白遺忘的事情全部想起來了。
“……”
想到那自稱是他妻子、沒少對他動手動腳的阿胡,宋白身體一片僵麻。
他重重的閉上眼,呼吸聲有些急促,一手扶着旁側一棵表皮粗糙的老桑樹,過了好半晌,才緩過那陣勁兒。
——宋白有一隐疾,不清楚是從什麼時候有的了,總之就是發現的時候就有了:他反感與女子近距離接觸。細究成因,大約與他前半生經曆有關:他看着那些靠近他的女子,總是忍不住想起他的繼母。
靠着桑樹歇息一陣,宋白拄着登山杖下山。
既然被遺忘的記憶回來了,想來是他請來的降妖師已經解決了他家裡的妖物,宋白中止了桑山的巡視工作,返程歸家。
宋白請來的降妖師姓雲,雲州的雲,各州之間的人口流通其實并不大,這位雲師的家門傳承往上數幾十代都是雲州本地人,換到專業領域,就是雲門降妖術更克雲州本地妖邪。
宋白到家的時候,已經快要到傍晚。他家裡,雲師搬了張椅子坐在院子裡,手裡拈着針線,借天光縫補破爛的外衫。聽到宋白進門,他擡頭看一眼,道:“稍等,我補完這一塊。”瞧他的言行,不難看出他與宋白之間頗有些熟稔。
宋白擡頭看看破損的屋頂瓦片,低頭看看一片淩亂的庭院,目光在折斷倒塌的石榴樹上稍有停留,很快越過碎成一地的石桌石凳,落到低頭縫補的雲師身上。
雲師瞧着一副四十來歲健壯模樣,其實宋白摸不清楚他多少歲,七年前宋白第一次見他,他就是這副模樣,如今依然是這副模樣,沒什麼變化的樣子。
宋白去雜物房裡放好了背簍拐杖,在廚房燒了壺水出來,雲師的縫補也收尾了,天邊夕陽紅沉,宋白在堂屋裡擺好了桌子沏好了茶,雲師進來,徑自在桌子另一側坐了,也不着急說話,拿起茶碗吹了吹,慢悠悠吸溜茶水。
宋白打從進了家門,便一言不發,此時目光虛虛落着,不知在想些什麼。
一碗茶下肚,雲師不緊不慢的說話了:“我早便說過,你這體質,最易招妖邪,沒被發現還好,一旦被那些東西發現,你脫不了一個扒皮拆骨淪為食糧的下場。要想日後有自保之力,你還是得跟我學降妖術。”
宋白實在是一身好根骨,雲師第一次見他便發現了,自那以後便落下一樁心事,心心念念想要收下這個徒弟。
瞧着宋白仿佛在出神,雲師并不催促,隻拿目光稀罕的看着他,越看越堅定了心中的想法。他們這種行當,想要找到契合的徒弟并不容易,這世上大部分行當都是徒弟找師傅,幹他們這一行的反過來了,是師傅到處找徒弟,要是哪一代運氣不好,沒能找到十分契合的徒弟,那麼等到師傅去世後,門派中有些東西就要失傳了。雲師目前有三個徒弟,受根骨天分所限,隻學會了他十分之五六的本事,眼看着這就是他們的極限了。
天分所限,也是無可奈何。
宋白留雲師在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他出門找人修屋頂、收拾房子。
宋白不提送客,雲師也不提要走。宋白接待上門的族人時,雲師就搬了張椅子坐在院子裡曬太陽,老人家耳聰目明,聽着屋子裡宋白跟族人的交談。
上門的是宋歸,他們關系親近些,談話間并不拐彎抹角,問宋白家裡是出了什麼事,怎麼泥瓦匠回去後說他家裡像被盜匪給洗劫了,一頓午飯的功夫,這流言如今傳的半個鎮子的人都知道了。
宋白略作思量,言簡意赅,據實以告。
“妖?”宋歸臉色數變,想起一事來,“前些日子,青天白日下鎮子裡發生了一些怪事,族中老人說是山裡的東西出來了,隻鬧騰了那幾日,後來恢複正常了,大家還以為……”他站起身,眉頭緊皺着,道:“這事得告訴大家,鎮上的人家裡都得查一查,萬一還有藏着的……我去一趟祠堂。”說完拔腿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