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過去多日。
徐行藏難得早起。
冬日的驚華,更加清絕,雪花飛揚,霧凇晶瑩。
隻是無人掃雪,行路艱難。
崔明己見到獨身前來的徐行藏時,頗為驚訝,什麼時候能在這麼冷的日子,在早上,有機會見到站着的仙君了?
放下手裡的東西,她趕緊打傘來迎,真怕雪花把這個人給壓壞了。
“好冷。”
邁入暖廊,徐行藏解了鬥篷,接過手爐,還跺了兩下腳,都沒把身上的冷氣兒散盡。
“對啊,仙君怎麼想到自己過來啦,這麼早呢。要是需要什麼傳信兒給我們一聲,我們就給仙君送去了呀。”
不遠處,聽聞動靜的崔悅己哒哒跑來,直至今日她還對當年那日坐在牆頭邊喝酒邊與她玩笑的美人兒印象深刻。
性格十分惡劣,長得十分漂亮。
這是對這位仙君的第一印象。
近來,離的近了,倒是稍微有些改觀,比如在惡劣和漂亮之外,更真切的感受是,這家夥懶得吓人。十日去找他,有九日在躺着睡覺。
活似上輩子是困死的。
懶是種更可怕的東西,它能直接拉神秘的仙君下凡塵。一和它沾邊兒,惡劣的漂亮仙君,就讓人既害怕不起來,又不覺得他真的有多好看了。
多是,讓人撇嘴說一句,那個懶鬼。所有害怕驚懼與幻想夢幻,悉數化為泡影,此後便知那是個實實在在的人。
“我來看看鐘仙子。仙子恢複的怎麼樣?”
徐行藏精神頭挺好,一改往日那拉長懶散的腔調,聽起來竟有些活潑。
孩子冬日早産,把鐘泠然折騰的不輕,那日不僅環琅的通理峰徹夜燈火通明,甚至雪中仙都去藥王谷搖來了不少女醫。
幸而是母子平安。
這一時,鐘泠然自己的侍女也從内室裡出來了。
“多謝仙君挂念,仙子已經好多了。隻是天氣還冷,就沒來得及去感謝仙君。”
徐行藏給的藥好,雖然沒有徹底解去纏身的夢令,但至少消除了大半痛苦,讓人神智清醒。
“過來謝我做什麼,當日和鐘掌門說好了的事兒。”
他不算善心大發,無端想要去救個誰,隻能說是,還算有些信譽,在踐行當日的承諾。
“仙君這是什麼話。我們仙子說,在外面借個宿,都講個借死不借生的行規。仙君願意收容我們,已是感激無比。”
玄學上有一條,借死主人家多一條生路,借生主人家少一分運氣。尋常人家本無多少福壽可折,本着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道理,也不敢輕易給自己白尋不吉。
大戰後,北境雖然在重建了,但不是一時半刻就能恢複,而且現在鐘粟自己回去收拾由于子月垠近乎崩潰後,到處生出的匪患賊寇,算自顧不暇,也沒再有能力為鐘泠然劈出個甯靜修養的地方。
當然,除了西境,實際上鐘泠然确實沒處可去了。
北境回不去,中州不提,那日由于鐘粟當場反水,大大地得罪了南境與東境。
就算衆人嘴上不說,實際上,藥聖和裴樓主落下病根,都難免不算鐘粟頭上一筆。不趁機報複他,都算大度的了,更不可能收留他女兒。
這次藥王谷借人借藥,也是從徐行藏這兒,轉了個雪中仙的彎兒,借着顧之川的手,向藥王谷出的面。
否則,絕無可能。
“喲,這話可真叫人消受不住。莫非不是我天天提溜人來驚華峰上砍殺,我就成了最福澤深厚的人了?那這天底下的洞天福地,莫非各處的刑堂監牢不可。”
熱茶進肚腹,白氣兒哈出口,身上暖和了不少,徐行藏借着好心情,不講嘴上的口德。
“鐘仙子起了嗎?沒有的話,不要攪擾她。我是個閑人,沒什麼要緊事,多等一會兒不妨事。”
徐行藏屬實是一時興緻來了,所以涉雪來看看這位借住他峰上的鐘仙子。若恰逢機緣合宜,就聊幾句,若是不合适,他自己都有濃厚的起床氣,更沒有去攪合别人美夢的霸道。
聽聞人聲,鐘泠然起身來看。
見來的是徐行藏,她更不敢怠慢。但遙遙一望,又聽見他的幾句言語,鐘泠然怔然發愣。
危宿仙君眉目溫和,語調舒緩,玩笑話一來,還怪有幾分率真的鮮活氣兒。
他變了。
不知道是因為什麼,但鐘泠然知道這人給人的感覺确實完全不同了。
那種類同崖上走細繩,朝不保夕的催命感,蕩然不存,換來的新天地裡沒有疲于奔命,更沒有寝不遑安。
于是,本性得以窺見天光,溫和不再是假面,它們由内向外,從骨縫中滿溢而出。
進而他那張因為術法變年輕了的皮囊看起來,不再違和。孩子氣兒等詞,又可以重新往徐行藏身上落一落了。
鐘泠然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眼睛昏花,但是,她實在更喜歡這個像是睡飽了樣兒的仙君。
這樣的徐行藏,她敢,也願意随意說一說話。不必擔心所謂的言外之意,會不會讓他多思多想。
她迎着徐行藏的目光,坦然邁出門檻,開了個小玩笑,聲音響亮。
“徐仙君這話倒是以己度人了啊。這也快到炖酸菜的時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