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至死都是那個在香玉坊裡自由自在的蘇合。
這樣,她才算沒白來過。
想着,蘇合一步步朝着月亮的方向走去。
然後……
興孝村又吊死了人。
死的人是村東頭老王家的二姑娘,被發現的時候她就挂在院門前,被秋風吹得飄飄蕩蕩。
殺人的是她的衣裳。
村裡人家穿的是粗布麻衣,對于經常幹粗活的人來說很是結實,能保證一個小姑娘掉一晚上。
白栖枝知道這事兒的時候拼了命地往村東頭跑,到地方看見的就隻是一具赤條條的屍體。
赤條條地來,赤條條地走。
什麼都沒帶來,什麼都沒留下。
白栖枝想出錢為她下葬,卻依稀聽見死人的家裡自有安排:
屍體怎麼就沒有價?隻是這死相……
這樣吧,我給你找戶好人家,人家未必會嫌棄這姑娘死得赤條條,但價錢肯定……
成!
作為東家,白栖枝甚至帶不走人家的屍體。
因為工契簽的都是活人契,哪裡關乎死人的事兒?
死的是誰家的人,屍體就該收到誰家去——這是自古以來就天經地義的事。
白栖枝什麼都沒有說,在紫玉的注視下如一片枯葉般飄飄蕩蕩地往回走。
作為從小在興孝村長大的紫玉,面對這種事兒自然是見怪不怪。
雖說淮安城内興旺發達,可到底也隻是個借了商道便宜的後起之秀,比起那些自古以來就繁榮昌盛的地方,到底還是鄉難易,尤其是這周邊村鎮,還保持着舊習陋俗。
死人?
那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兒。
但這些對白栖枝來說還是太過痛徹心腑。
她是長平人,長平,那可是天子腳下,怎敢出半分纰漏?再加上她自小被家人如珍似寶地捧在手裡,以至于她平生見過最苦的苦,也不過是街上叫花子讨飯的苦。
又何曾見過這山村中無奈絕望的苦?
看着白栖枝飄忽得宛若踩在棉花上的身影,紫玉沒來由地想到了一個跟她名字有關的晦氣詞——
紫玉生煙。
白栖枝當天下午就走了。
自打白天回去後,她就什麼也沒說,什麼也不吃。
“何必呢?”蔚元柳如是問她。
何必呢?
隻是一輩子裡擦肩而過的陌生人,何必如此費心又費神?
但真的隻是如此嗎?
不是的。
自打見到王二丫的第一面,白栖枝就明白,她們是同一種人。
她的身上有着她的影子,她的骨髓裡流淌着她的性格。
她們同病相憐,她們是一個人。
如今一人如此,那另一個便也在劫難逃。
這是别人不清楚唯有白栖枝清楚的事。
她不止一次覺得這世道爛透了,直到。
“白老闆……”
臨行前,偷偷攔住她們的是一對夫婦。
白栖枝警惕地看着他們,可他們卻隻是尴尬又卑微地搓手笑着,一邊笑一邊朝她走近。
“白老闆,聽說我家小燕在您手底下做工……”兩人不顧白栖枝眉眼間的厭煩,上前從袖子裡掏出兩個熱乎乎的東西塞到白栖枝手中,讨好地笑着乞求道,“白老闆,我家小燕手笨腳笨,在您手底下肯定做了不少錯事……這兩個鴨蛋是我們自己家的鵝下得,您别嫌棄……小燕她隻是笨,她不是個壞孩子,假如她做錯了什麼事,還請您少打罵她,我和孩兒她娘在這兒謝過您了,祝白老闆以後生意紅火、生意紅火,嘿嘿……”
白栖枝直到回去也沒想通一件事。
又或者說是沒想通好幾件事。
回去之後,紫玉将事情傳給了春花,春花擔憂之下報告給沈忘塵,沈忘塵自然不會瞞着林聽瀾。
就這樣一層層地上報,幾乎所有人都覺得白栖枝遭不住了。
就連沈忘塵和林聽瀾都覺得白栖枝遭不住了,但白栖枝還是一如既往地往香玉坊裡跑,安排着店内諸多事宜。
直到某一日,十裡長街,有人家吹着喜樂撒着紙錢,紅白喜事相結合,一看就知道原是一樁冥婚。新郎是哪家的少爺,新娘卻不是誰家的小姐,湊近一看才發現,那新娘姓王,沒有名字。
——正是死去的王二丫。
那宴席白栖枝也去了,她身後跟着香玉坊的衆人。
新郎一家見來者是背靠淮安林家的小姐,自是喜不自勝,歡歡喜喜地将衆人迎進去。
一進門兒,迎面而來的就是兩個牌位與一衆冥器。
“東家,您一聲令下,我們就開始掀桌。左右他們也惹不起林家,不敢上報衙門的。”莫當時撸起袖子如是說。
白栖枝擺了擺手:“死者為大。”
衆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到底還是沒有掀桌。
不過半晌,白栖枝留下份子錢後又走了,回去的路上她一句話都沒有說,就連之後的幾日也是把自己悶在屋子裡不說話。
沈忘塵和林聽瀾生怕她一個想不開就随那個什麼夥計去了。
他們小心翼翼地找來白栖枝,又擺了一大桌子菜小心翼翼地想同她談談心說說話。
可面對他們的關心,白栖枝隻是笑。
可笑着笑着,一口暗紅色的鮮血就從她嘴裡噴出來,濺在地上,洇濕了大片绯色氍毹。
血色斑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