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叩。”
“這麼晚了,誰呀?”
“師父,是我。”
聽見熟悉的聲音,蔚元柳起身開門。
月光下,最先露出的是紫玉一張笑得讨好的臉,等到門縫開得再大些,就能看到白栖枝那張被皎潔月光映得蒼白的小臉。
“白老闆?”蔚元柳略微一驚。
她沒想到白栖枝竟然回來了,更沒想到她竟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回來。
一時驚愕,竟叫她忘記将人往屋子裡引,還是紫玉又小聲喚了一句“師父”,她方将将回過神,将身一側:
“請進。”
這是白栖枝第一次來蔚元柳家,按禮數,她應率先備下些什麼作為贽禮,而後才能登門拜訪。可如今情況緊急,她一時間頭腦發熱,竟忘了這等禮數,還是在方才來的路上才突然記起。
好在蔚元柳此人不拘小節,也對那些個虛禮無感,白栖枝這才心下好受些。
“白老闆是因為王家的事才來的吧?”
她倆一到,蔚元柳就已經看透了她倆的來意。
想這位小老闆也是夠拼命的,剛經曆過一場綁架案,如今為了坊内一個夥計,卻能跟沒事人似的,不加休息就往這兒奔。
雖然年紀尚小,卻能如此為店内夥計着想。
看來紫玉真沒跟錯人。
蔚元柳心内如是想着,可面上卻仍是一副冷情冷性的樣子,見白栖枝一副默認的神情,不待先安慰她,便給她澆了一頭冷水:“倘若是因此事,那白老闆還是回去吧。王家不會放人的。”
“為什麼?”
“哪裡有那麼多為什麼。”蔚元柳冷冷答道,“白老闆不曾來過興孝村,不知道這兒的情況。王二丫她家如今就她這麼一個丫頭,就算是為了給自己孫兒兒子找個奴仆,她們也不會放人的。”
這十裡八村誰不知道,老王家一共生了九個女兒才得到了一個寶貝兒子。為了這一個兒子,前九個女兒嫁的嫁、賣的賣、死的死,偏巧這一個兒子還是個傻的,這輩子離不開人。如今就剩下王二丫這麼倔丫頭還留在家中,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東西怎麼會放過她?不把她抽筋扒皮、茹毛飲血就已是開了大恩,想讓她們平白把這麼個好生不要錢的奴仆給放走?
呵。
做夢!
白栖枝仍不肯放棄,仍是追問道:“可是,試試呢,再試試呢,萬一……”
“沒有萬一。”
“我用錢買也不成?”說着,白栖枝從懷中拿出自己帶的銀票,急急道,“我這次來,帶了三十兩銀票,這三十兩,足以夠她們全家過活。再試一試,再試一試,萬一呢?蘇合她是跟鋪子裡簽了契子的。既然簽了契子,那就是我香玉坊的人,是我的人,我總不能眼睜睜看着她被别人擄去吧?”
說是擄去,其實不啻于送死。
白栖枝是親耳從蘇合口中聽說過她家的情況的——那種地方根本不能被稱之為家,那裡簡直就是地獄。白栖枝是真的害怕蘇合一腳陷進去,這樣自己就再出不來了。
她不想眼睜睜看着蘇合送死。
她不想做那個助纣為虐的謀殺同盟。
她想把蘇合救出來。
——胭脂含臉笑,蘇合裛衣香。
是了,蘇合這個名字還是她贈予的呢,她早就是她的人了!
“可是白老闆,你比誰都更清楚,她不叫蘇合,對嗎?”
蔚元柳輕飄飄的一句話打碎了白栖枝所有的念想。
沒錯。
她本不叫蘇合——她叫王二丫,是淮安興孝村老王家的二姑娘。
她生是老王家的人,死是老王家的魂,被老王家裡吃幹抹淨打出生起就是她的命。
她認命!
擰過剛浣洗好的褲子,王二丫擡起滿是胳膊狠狠擦了擦從眼眶裡爬到下巴上的淚。
秋天的井水涼的刺骨,不過剛回來這幾天,她稚嫩的手上就長滿了凍瘡。
誰能想象到,這雙紅腫難堪的手在四日前還是雙用來搗花制粉翻書的手呢?
東家……
王二丫拼命咬着下唇不讓自己哭出來,直到下唇翻出紅肉流出血汁,也不肯松開。
殷紅的血滴到土地裡,好在不是白天,不然就要被雞啄去了。
王二丫甯可自己的血肉跌進土裡,也不要便宜這群畜生。
是了!
她甯可自己的血肉跌進土裡,也不要便宜這群畜生!
可地上也未必是個好去處,誰能保證,他們不會從地裡挖出她的血肉貪婪地吮吸?
突然——
心電流轉間,王二丫騰地站起。
她擡頭看向天上的月亮。
天上月亮亮堂堂,映徹山川明晃晃。
在月光暈晃晃的照耀下,恍惚間,王二丫想起自己第一次入住林家的那天晚上。
那天夜裡,她和東家誰都睡不着,東家在床上翻來覆去一下又一下,最後佯裝不經意地同她輕聲說道:“其實,我的親人都死掉了。如果太想他們的話,就擡頭看看星星吧。”
她不明白。
東家說:人死後,會變成一顆一顆的星星,就挂在月亮邊兒上,看着地上親人,這時候還住地上的親人也會擡頭看他們,這樣兩邊的人相互遙遙看上一眼,也算是團圓。
她便問:那星星們不會孤單嗎?
東家答:不會的,星星在上頭也是有家人的。
“那沒有家人的星星呢?會很孤獨嗎?”
“不會的,還有月亮陪着它們呢。”
月亮……月亮……
蘇合想:她要到月亮上去。她要到月亮上搗胭脂去。到時候她的阿妹們就在邊兒上陪着她,她從天上往下望,正好能看見東家擡頭往天上瞧。到時候,她還能在天上幫東家同她親人們托托話,就說東家很想他們。
想到這兒,她忽地笑了,放下手中浸泡在冰冷井水裡的衣裳,起身,含着笑,擡頭一步步朝月亮的方向走去。
“胭脂含臉笑,蘇合裛衣香……”
她想好了。
她要、她要到月亮上去。
她要在這天上地下都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