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卷着飛雪吹動屋檐下高挂的白色燈籠,連廊下仆役們穿着麻布孝服搓着凍得通紅的手。
風勢漸大,卷着雪花吹人一臉,可再冷也沒人敢動。
一個個低着頭,生怕麻煩找上自己。
靈堂裡除了哭泣還摻雜着幾句争吵。
“——父親才剛走你就帶這個女人回來,你是要讓他走也不能安生嗎!”崔婉霜哭泣着,招呼家丁把她們敢出去。
沈流鸢跪在祖父的棺椁前,呆愣地看着溫柔的母親宛若瘋癫。
“嘩啦——”沈橋被吵得煩,衣袖一甩把供桌上的東西全摔了。
破碎的瓷片濺起擦過沈流鸢的側臉,瞬間脖子就劃出一道血痕。
“——你鬧夠了沒有!”沈橋怒吼。
門外候着的仆役頭全低了下去。
“我鬧?”崔婉霜帶着哭腔,“父親在世時明令說過沈家子孫不能娶煙花女子,他前腳剛走棺椁還沒下葬,你就要娶這個女子進門,還把她帶到靈堂來。”
“你還有沒有為人子的良心!傳出去你要全金陵怎麼看沈家!”
沈橋身邊的女子捏着手帕擦拭眼角的淚,帶着哭腔說:“夫人我知道這事都是怪我,可你不能指責老爺不孝啊”
說着她向門外使了個眼色,一個婢女帶着個八九歲的穿着孝服的男童走進靈堂。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老爺是怕老太爺看不到沈家香火延續遺憾而終,這才讓我們來祭拜。”
她拉着男孩走上前,說:“文哥兒,去,給你祖父磕個頭。”
文哥兒沒見過這麼多人,一時被場面吓哭了。
女人撲通一聲跪在崔婉霜面前,哭着祈求道:“夫人,我知道自己身份低賤入不了沈家的門,也萬萬沒有這樣的妄想,但文哥兒他是沈家的血脈啊。”
“稚子無辜,求求夫人留他在沈家,就當他是個小貓小狗給口飯吃就行……”
崔婉霜看着眼前的文哥兒,看着有八九歲了,這麼大了,比她嫁進沈家還要早。
她看向沈橋,看着她的丈夫等着他給一個解釋。
沈橋錯開她的眼神。
女人突然高喊:“子衿願一命換一命,求夫人放過我的兒子。”
說完一頭沖着柱子撞去。
“子衿!”
一旁的婢女一個飛撲把孟子衿撲倒,攔下了她。
“你這是幹什麼!有沒有哪裡傷着?快、快去叫郎中來!”沈橋抱着她,滿眼心疼。
孟子衿委屈地躺在他懷裡。“老爺都是我的錯,夫人想這麼我都行,隻要能放過文哥兒,放過我的孩子……”
“我求您了夫人……”說着又要給崔婉霜磕頭。
“來人把這女人趕出去,别擾了老爺子清靜……”
“啪!”沈橋一巴掌打在崔婉霜臉上。
“你這個妒婦!我沈家四代單傳自能斷在你手中,文哥兒是我沈橋的長子,是我和子衿的兒子,你休想傷害她們。”
說完抱起驚慌的孟子衿帶着文哥兒離開。
靈堂一片狼藉。
沒有沈老爺子壓着,沈橋對這個名義上的正妻再無做戲的耐心,把不孝的過錯推到她頭上,絲毫不顧及她的名譽。
下人們管是會捧高踩低,要不是崔婉霜還占這個管家的名義,不知要活得多艱難。
但即使這樣也被孟氏暗地多下絆子。
沈流鸢看不慣母親被欺負,去找孟氏理論結果正中圈套。
孟氏故意出言不遜羞辱崔婉霜激怒沈流鸢,當她孩子心性上前撲打她時,孟氏死死拉住她的胳膊跳入湖中。
嚴冬的湖水刺骨得冷,她的頭被人死死按進水裡,當時她才四歲根本掙脫不開。
帶着冰碴的湖水卷入鼻腔,要不是崔婉霜及時趕到跳下水把她救了出來,她墳頭草都要有兩尺高。
孟氏被下人救上來後哭喊着沈流鸢要殺她,當時周圍的下人都一口咬定看見沈流鸢故意推孟氏下水,誰料自己也失足落水。
沈流鸢永遠也忘不了當日沈橋暴怒的神情,他開祠堂請家法要打死她這個女兒。
崔婉霜以命相搏交出沈家私章才保下她的命。
沒了權力,沒了丈夫愛護,也沒娘家撐腰,沈府上下沒人把母女二人放在眼裡。
沈夫人身子弱下水染了風寒請不來大夫,硬生生拖垮了身子。
名震金陵的沈老爺子過身後,世人對他生前的瞻仰不見蹤迹,聽到的隻剩下成為笑談的喪禮和獨子荒唐的風流韻事。
孟子衿被以平妻之禮娶進沈家,曾掌管沈家家業的正妻崔婉霜再不被提及。
祖父的死成為母女二人命運的分水嶺,從前種種皆是過眼雲煙,再難尋蹤迹。
可見人這一生變幻莫測,真心轉瞬即逝,沒有什麼能永恒。
這個道理沈流鸢孩童時期就被迫懂得。
此後十多年,她們在府中舉步維艱,全拜孟子衿所賜!
思及往事,那些掩埋在歲月的委屈與仇恨露出冰山一角再難壓抑。
沈流鸢冰冷的手指鉗住她的下颌,強行把孟子衿的臉扳向自己。
尚且未褪盡少年稚嫩的面容上神情靜默,動作在外人眼裡甚至算得上極具美感,隻有孟子衿知道她的不平。
驚人的力度霎時在孟子衿肌膚上留下幾個通紅的指印,強大的壓迫讓她不得不狼狽仰視面前這個曾經她絲毫不放在眼裡的野丫頭。
這是孟子衿十幾年來第一次認真打量她。
清瘦單薄的身軀絲毫不顯居于人下的怯懦卑微。
她視線順着已初顯鋒芒與野心的眉眼向下,線條流暢的側臉在日光下透着病态的白,這是多年蟄伏隐忍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記。
不、這不該是飽受欺淩之人該有的模樣,孟子衿心中湧出無名妒恨,她該是被人牢牢拴在手裡的驚弓之鳥才對。
雜草一樣低賤的命運荒蕪的生長環境,怎會長出這樣如此堅韌不拔的心氣。
可不管她用多狠毒兇狠的目光在沈流鸢面上搜尋,都未曾見到一絲一毫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