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還帶着夏末的餘燥,微一動身,仍覺身上粘膩。
江執回房沐浴。重新上藥時,發覺傷口又爛開了,斑駁的邊緣微微發白,這倒也沒什麼,都是小傷。出了汗,反反複複都是正常。
江執虛披着外衫,面無表情地撐在桌子上一點點拿起自己的所有物又一一放下,指尖劃過香囊,忽地停住。
先前劃過的異樣慢慢回籠,他開始回檢自己是從什麼時候,對血腥污穢以外的氣味都不能接受的。
鵲城入獄時,他就讨厭牢裡潮濕陰冷,鐵鏽新木的味道,他原先以為是過去留下的心病。
或許更早,他似乎慢慢對各種氣味難以接受,隻有一種讓他神往心醉。
那就是,安神香囊。黃作顔給的安神香囊,劫獄那日,他身上似乎也有這種味道,隻是他那時未能察覺,也并不在意。
因思緒混亂而忽視的細小異樣重現。
他送給江執的東西,自己有殘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殘香外還纏繞着似有若無的鬼氣。
一開始,他以為這陰森鬼氣是夥計身上的。可為什麼夥計被放走之後,他身上卻還有揮之不去的鬼氣?
夥計鬼力弱又被封在法器之中,不應該有氣息流出,隻是黃作顔不知道這點,那時江執也想起來。
現在想想,黃作顔從牢獄救下他開始,就跟他一直在一塊,他是如何得知李長流屍身去處。
看來,黃作顔被附身的可能性很大。
江執沉思片刻,打開一直放在身邊的香囊,裡面安安靜靜地躺着一塊暗青色含墨紋的斷木。
世間罕見的魂木,他隻在蒼梧藏書閣的文籍裡見過,現在算是見到實物了。木者,魂也。他自己也常常用木來束縛鬼魂,但這塊魂木卻與他所用不同。書上說,它還能殺魂。
種下魂木,染上它的氣味,整日神志恍惚,離死也就不遠了。即便是燒了魂木,也隻能拖延一點時間,唯一的破解辦法,就是找到下咒的人,解咒或者殺了他。
江執收起香囊,洗了好幾遍手。湊到鼻尖,魂木的氣息仍萦繞在指尖,好似已經将他浸透,一舉一動都帶着魂木的氣息。
……
陌生而熟悉。如暖陽肆意灑在林間,如此溫暖的,卻是殺人的利器,還暗藏着林葉下照不到的森寒。
這下咒人倒是比先前那些個鬼厲害的多,知道他從祭天池爬出來後,輕易殺不死,就找來了魂木。
三百年的生生死死,這一次,好像真的動真格了。
那時,舊城五鬼。鬼首雲雁隻帶走夥計,似乎并不知情;二鬼有司在地府,三鬼宜付被封在木人之中,四鬼柳生足不出戶。長流,當然不可能害他。
他想起貨郎說的話,從不露面的一城之主突然出現在人間,怎麼可能什麼都不做。或許就藏在他身邊,費盡心思來殺他了。
咒已下成,江執卻并不擔心,要他死哪有這麼容易。這魂木頂多讓他變成一無所知,神志恍惚的癡呆。
隻是在這之前,他需要時間。
他燒了這魂木,焰火在他淺色平靜的眼眸中跳躍,他以為他什麼都不會想,也沒有什麼後顧之憂。心底卻漸漸浮現一個人的樣子,也是在這樣的火光下,吻在他的手上,熾熱含情的一雙眼睛直直地望着他。
江執閉目,那個人的樣子卻更加清晰,心頭也生起不該有的觸動。
應該讓他走,應該還人間太平,應該讓他們自由。
如果過去的夢魇注定逃不脫,他想,有些事該有一個了斷了。
他編織好言語,打算在睡前去找李長流一趟。剛一打開門,就看見鬼一樣站在門外,又不點燈的人。
一切準備被打斷,話在嘴邊,又說不出來。
他仿佛也吓了一跳,沒料想到江執會開門。李長流退了一步,讓出些身位,邀請道:“他們在院子裡煮茶下棋,花茶,不會睡不着的,要去看看嗎?外頭起風了,也沒有什麼異味。”
江執沒有拒絕,跟在他身後一步步下樓。
這裡的夜色比小山坡好,月亮也出來了,照在圍滿院的花牆上,格外宜人。
店家難得碰到下棋下得難舍難分的對手,和施長信打得有來有往,正在興頭上。身邊還有一個安靜的圍觀者。
李長流順了一壺茶,坐到江執身邊。因為有話要說,江執特意挑了個離人遠些的位子。
這壺茶的味道很清淡,份量是被他特意區分減少過的,加了香甜的蜂蜜。江執拿到手中輕嗅的時候,還是微不可查蹙了蹙眉心。
他輕吹一口浮在表面的熱氣,又放下。
“那個花,還是我來送吧。”李長流說。
“為什麼,有這麼可怕嗎?”江執笑笑,他想到什麼,停頓一瞬,笑容又淡了下來,“是不是,由我經手的話,别人就不願意要了?”
是他疏忽了,居然沒想到最緻命的問題上來。
李長流斬釘截鐵道:“怎麼可能。”
江執道:“那為什麼?”
“說來話長,他對送花的人都沒好臉,對事不對人。但我不想,你因為别人的黑臉而生出不好的心情。”
江執沉默。他哪有這麼容易生氣啊,從前,他可是以脾氣好出名的好。
但江執當然不會這麼說:“這和他生前有關?”
“嗯。”
李長流一副要展開“說來話長”的模樣,江執便沒有打斷他,就聽他這麼說說話。
而江執的疑惑也一一被他解開。店家,柳行三。地府著名逃犯,他不知用得什麼辦法,生生逃了輪回司的孟婆湯,好幾次。
重活後,每次都回到這裡,守在這裡。像在贖罪,又像在祈求。
柳行三的心愛之人住在柳府,并不是因為順了他的姓,落名柳邸。而是柳行三作為養子,跟了柳府的姓名。
這些事,一半是陰司聽來,一半柳生親口告訴他的。
饒是活了幾百年的江執,聽到這時也怔住了。他猜到故事的後續和店家最初的下場,餘光看了眼專心緻志下棋的輪回司逃犯,柳行三。
他想到之前還活着的李長流告訴他的另一個皇子的故事。算是知道為什麼李長流的袒露心意這麼長,這麼多迂回,這麼不像他了。都是先輩給的好例子。
他便沒開始先唱衰,再給出堅定決心和後路。
而江執也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難回複。像亡命徒的最後一擲,把所有真心和困難都擺在你面前,讓你參加這場沒有回頭路的對賭。告訴你,接受這份偏愛,就沒有退路了。
江執沉默良久,含在口中已久,自認為最好的分别,生生卡在喉間。上不去,也下不來。
柳行三身為柳家養子,被視如己出,應該報答柳府的養育之恩。卻喜歡上了不該喜歡的人——柳府唯一的親子,柳生。
兩人不得終的情事還未開始,就被告發。最後落得一個家破人亡的下場,柳府也自此落敗。
兜兜轉轉,兩個人就成了現在這副樣子。
江執聽着李長流談論自己過去聽過,見過的事情,内心很平靜。
他喜歡聽他說話,從前就喜歡聽他談陰司的事情,會讓他有一種他更近的感覺。
“這樣很難也很累,對吧。”江執道。
李長流看着江執,目光深沉。他想,愛一個人不會覺得累。有的隻有,心心念念,滿心雀躍。
“如果我是他,我不會覺得累。幸好,我也不是他。”
江執側目,盯着手裡的冒着熱氣的茶水,反複咀嚼腹中的用語。
他好像預感到江執的欲言又止,同樣安靜下來,給他時間。
在小山坡的時候也是這樣,感覺到他的回避,給予空間,還有在四面覆白的靈堂,安靜地守了一夜。
就再也不見了。
哪怕在心裡做了一千遍腹稿,江執其實還是不想他再一次消失,變成比陌生人還要冷硬僵持不下的關系。
這個念頭好像在奉督廟重逢時就落下了,又一次接受落差,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他本來都适應了,一個人的日子。可他接受了成戌的這份委托,重新遇到他,又走到這裡……真是時也,命卻不待我。
“長流。”
“嗯?”
“如果我破不了舊城的封印,也沒有容器讓你附身,你還會像他們一樣被困在城裡嗎?”
李長流瞧着他認真的樣子,沉思道:“我不知道,你去哪我去哪。”
真是一點沒愧對他的身份,陰魂不散的背後靈。
江執想,如果他沒有把握,自己一定盡全力會給他留後路的。
他摩挲着手裡的熱茶,片刻後,還是掃興地,沒藏住自己的消沉情緒:“我可能給不了你想要的。”
他做好了招魂旗,此番入城渡魂,定會被阻攔,他可能會因此死在舊城,困在舊城。到那時,他不希望李長流同他一樣。
所以分别,隻是早晚的。要找藥,要收魂,要贖罪……他們根本無心坐下來談情說愛。
或許連相處的時間都不會再有了。
他的聲音很小,輕輕地掃過李長流心尖處,留下酥酥麻麻的觸感。
他不知道這算拒絕,算謹慎的珍重,還是膽怯後的猶豫,但他的答案永遠不會變。
“沒關系,我可以給你任何,你想要的。”
風托起他珍重的承諾,也托起了江執飄零不定的心。
廊燈下,半明半暗的雙眼一瞬不眨地望着江執。他聽不清遠處的落棋聲、草垛的蟲鳴,隻能感受到身側的微風,将他不斷往李長流的方向吹拂。
漂蕩多年的碇石浮萍好像要靠岸了。
在所有的壞事沒到來之前,就害怕退縮,絕不是明智的人該做的事。
如果有一線微渺的希望擺在眼前,為什麼不抓緊它,拼力一奪呢。江執張了張口。
“诶,等等,先别下,有客人來了!”
兩人停下長久的對望,尋聲看去。
半年不來人,一來來一夥。店家連忙按下棋盤,站起身遙遙眺望,籬笆牆外,忽明忽暗的一盞燈籠逐漸靠近。
江執推測,印證了。
兩匹快馬被栓在門外的木樁上。張辭熟門熟路地打開栅欄門,黃作顔慢步走進,一副被吸幹生氣的樣子,萎靡地垂着腦袋。
對于千裡迢迢,從官府手裡把江執劫出來的事情,黃作顔半點不記得了。
他隻記得自己的被鬼附身了,什麼時候被附體,又是什麼時候走的,他半點印象沒有。
隻能憑借身體的不适和張辭對他那幾日的異常行徑推斷,那惡鬼無知無覺地在他身上待了近七日有餘!
“看清長相了嗎?”李長流皺眉道。
“沒有啊,我壓根就不知道有鬼。”黃作顔尋聲望去,看着李長流的面容微微發愣,“诶,你不是那晚借宿的友人嗎?”
不是吧,這也能碰見,緊跟着來借宿的?黃作顔一臉疑惑加難以置信的看着李長流。
他們沒有對除了他們之外的人說明李長流的身份,卻沒有隐瞞他的名字。
黃作顔看着和已經死去的李長流有幾分相似的神情,和他身上的白裡透黑,有些像喪服樣式的打扮。
他恍然大悟,這就是江執的委托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