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月光下是燈火四溢,暖香浮沉的孤單客棧。
三人回到客棧的時候,那種沉默、壓抑的氣氛讓施長信和李長興都沒來得及為李長流的到來開心。
隻見店家一改話唠病,回到櫃台心不在焉的撥弄算盤。
江執受了傷獨自回到客房處理,李長流想跟上去卻被江執婉拒了。
他死了,報恩的理由也不管用了,隻能站在門口待一個根本不會麻煩他的命。
客棧一層的布局很大,往上可以看到站在欄杆邊發呆的李長流,光影中如喪考妣的沉重表情,加上身上穿着黑白相稱,讓人略感不适,下意識想避嫌的衣物。顯得他更加孤單、陰沉。
這些愁緒無措的神态是以前的李長流少有的,施長信原本以為他是傻子變成了傻大個,沒什麼不同。現在遠遠看着,又察覺到了他身上的陌生感。
他恍然有一種,幼弟一夜之間長大,有了不為人知的心事和愁緒的感覺。施長信收回費力揚起而僵硬酸痛的脖子,視線掃過桌面上堪堪抓了半截黃符的手,停駐片刻,目光沉了下來。
江執安靜地,專心,緩慢處理自己的傷口,卻依舊無法忽視門窗落下的高大影子。他閉上眼輕吸一口氣,側身想把雜亂的思緒通通甩掉,讓自己去想舊城的事情。
“很疼嗎,我這還有止痛藥,你不要忍着。”
門外人聽到江執的輕呼誤以為是傷口疼痛所緻,當即湊到門邊,冷不丁開口吓江執一跳。
耳朵好,視力佳又盯着江執的一舉一動,讓江執有一種無處遁形的感覺,在不清楚如何面對他之前,江執隻能先躲起來。
他神遊天外地想,小王八化形不是完全沒有依據的,它可能早就透過自己的外表,看到了他内心的縮頭烏龜。
“殿下?”
江執迅速從胡思亂想中抽身,答道:“不用,我沒事。”
“嗯,那就好。有事叫我,我就在門外。”
安靜了一會兒,他又低聲道:“那個人的話,你别往心裡去,逝者已矣,日子是自己過的。我也會一直站在你身邊。”
很多心事,江執很難坦言。
他卻好像洞悉江執的内心一樣,精準地說出寬慰他的話語。讓江執感到不安混亂的父親、冤魂和職責中不應與他接觸太多的判官,都在他的沉穩确信的言語中消弭不少。
江執沒有回答他走心的勸導,也沒有再聽他還說了什麼。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剝離一切紛擾外物,就像從前一樣。
他穿上新的衣物,換下的混雜着血污絲織物的氣息仍在屋中蔓延。江執屏息,推開窗,從包中取出安神香囊湊到鼻間深吸一口氣。
帶着陽光曬過的溫暖木香沁人心脾,沉重燥郁的心好像尋到了安穩處,緊繃的神經和麻痹痛感的傷口仿佛得到安撫。
但保持清醒才能正确又快速的做出最好的決策,江執反思起這幾日接連的疏忽,和剛剛落于下風,沒有先下手為強的失誤。
他太松懈了。
江執收起香囊往外走時,想到易容那日,閑聊間送他香囊的黃作顔。
一絲怪異的念頭從腦海中劃過,又在推開空空如也的門時,被掩蓋。
李長流已經不在門外了。
李長興招呼着江執下樓吃飯,他才看到李長流的身影,期間兩人都不再有交流。仿佛剛才在門外說的一切都被江執回饋的漠然耗盡。
席間隻有兄妹兩人和店家這個話唠的聲音。
江執想,他或許知難而退了。明白判惡官應該清明自身和有嫌疑的預備階下魂保持距離,也明白他喜歡錯了人。
三百年太長,一切都會變的。
在心底預設了很多,他卻沒有松了一口氣的感覺。
“大人也住店?”店家啃着肉道。在自己的地盤,他也沒這麼怵李長流這個“人”了。
“怎麼,不樂意?”李長流睨了他一眼。
“怎麼可能,來者都是客,歡迎歡迎。”
李長興看着兩人熟路的語氣,問:“哥哥認識老闆啊?”
要說認識,兩人确實在很久以前就知道彼此的存在了,可見面這還是頭一次。店家沒說話,好像在等李長流的說法為準。
李長流突然想到什麼,笑着攬過店家的肩膀,因為過于突然和驚懼,店家整個人都抖了一下。
江執看了一眼,收回目光繼續吃。看來他說的也不全是假的,不在的這些年,他确實是有廣結善緣,朋友遍布天下。
“對,你哥我和這位柳大哥是老相識。”李長流笑容令人發滲,“噢對了,還沒跟你介紹呢,這是我妹妹和我老大。過幾天我有事,他們要借宿在這,還請你幫忙照顧照顧。”
店家讪笑着拉開距離:“好說好說。”
李長興乖乖道:“我會好好等你們回來的。”
他老大施長信淡淡道:“我不留,我也去。”
李長流不滿:“你去幹什麼?乖乖在外面待着,有我在翻山倒海也給你找出來啊。”
施長信慢條斯理地小口吃飯,把他的話全當做耳邊風。
“……”
江執以為他們相依為命十幾年,會更有辦法勸服施長信留在相對安全的地方。但恰恰是這十幾年的相處,李長流才尊重施長信的選擇。
這頓飯吃的不算舒坦,壓制後爆發的疼痛如浪潮般陣陣推湧而來。
疼痛讓他毫無食欲,方才可口的清蔬小菜突然變成令人看一眼就飽了的存在。江執此刻又疼又暈又想吐,他對氣味向來敏感,強忍着,偏偏身邊還有糾纏不休,拿着花盆來回晃悠的兩人。
兩人關系十分奇怪,說是舊相識,卻還暗暗有些看不慣對方,視對方為眼中釘的感覺。但這種看不慣又參雜了另一種異樣的同道中人的微妙。
就像李長流現在不用再為衣食住行擔憂,他的積蓄可以讓“蒹葭玉”中的二人在人間衣食無憂一輩子。但。他仍要坑店家一筆。
店家在李長流以交情開口,提出讓店家幾日少接客,免得吓着别人的時候。店家匆匆抱起一盆精心栽培的茉莉,舉到李長流面前。
店家:“可以,隻要你……”
李長流眯起眼,斬釘截鐵:“不可能。”
店家欲言又止,又不敢拿出閉店,把人全趕出去威脅,因為這皮囊下裝的是一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