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流,常流?恐怕是名字相似又有緣分才托人照顧這幾小孩子的。
黃作顔端詳他們的神色,先是看了眼江執,然後笑着招呼道:“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一行人愣愣地看着他,也不知道他久仰的什麼名。
江執和李長流最快反應過來,兩人對視一眼,沒有拆穿。
李長流也順理成章地以一個新的身份待在幾人身邊——一個善心大發的傻大戶。
幾人說話的功夫,張辭同柳行三就把住店的事安排好了。
黃作顔一見張辭出來,就斂起笑容,極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并小小地唉聲歎氣被鬼附身後,仿佛去了一趟十八層地獄,陰濕氣纏身,這疼,那不舒服。
李長流聞言,不禁看了他一眼。
他一個驅鬼師被附身,沒有察覺就算了,還差點耽誤事。到底還是要在張辭手底下做事,黃作顔隻能用認慫知錯來免罰。
張辭半點不慣着他,冷眼道:“不舒服就去城門邊收鬼,練練你的本事,省得又被鬼上身。”
黃作顔立即噤聲。
天色漸晚,這裡鬼多怨氣重,涼意很快挾着風襲來。幾人收拾着往客棧裡走。
江執心事重重落在後處,黃作顔心有躲避放慢腳步。
幫忙端棋盤和茶水的李長流一邊走,一邊向兩人投注視線。
黃作顔察覺到他藕斷絲連的眼波,悄聲道:“那位真的就是托你看孩子的人嗎?”
江執:“嗯。”
黃作顔摸了摸下巴:“我怎麼覺得,這個人是假借善意來靠近你呢……該不會是想跟你一起養孩子吧。這,就算你們不能生養,怎麼也不找些健康的?”
江執原本按着他的思路走,想着确實有照顧他們到終老的意思,十分認同。結果黃作顔拐了個急轉直下的彎,照顧的意味一下就變了。
江執一時語塞:“你,胡說什麼。”
黃作顔礙于身份,言語間有些瑟縮的大膽:“我都看見了,那天晚上他送你回房就沒出來過。”
“……”
江執不說話了。難道他能說,其實你看見的是一隻鬼,會突然消失,那晚他其實早早走了,不信你去收了他試試。
………………
江執再擡眼,那個白色的身影已經不見了。江執放慢腳步,狀似無意地碰了碰沿路的花蕾,步入主題:“你送我的香囊,是從哪來的?”
香囊?江執突然轉移話題,黃作顔隻當他難為情,便心知肚明的不再多問。他停下腳步,認真回憶。
“我想想啊,就是在去鵲城的路上,我們給一戶人家驅了鬼,又不想收人家錢。我無意中玩笑說反正自己連日奔波反正睡不好,半夜順手收一隻鬼,結果他們就給我送了這個安神香囊。”
雖說是借花獻佛,但黃作顔沒有多不好意思,畢竟他作為下官都敢揶揄張辭。
他笑笑直說道:“其實我睡得挺好,而且那個味道我不是很喜歡,就送給你了。”
“不喜歡?你收的時候是什麼味道?”
你聞聞不就好了。黃作顔被問的愣了一下:“就是藥味啊,農家的東西下料就是猛,藥味濃得很。放在身邊,躺床上的時候,讓我有一種晚年被藥包圍,命不久矣的感覺了。”
下山後,江執又回到了睡不好的日子,明眼人都知道他很少睡得安穩。背後的鬼便順水推舟把魂木藏進香囊,隻是沒想到事情發展的這麼順利。
都不需要他再占據身體的主導,黃作顔就替他把事情完成了。
這麼說來,居然是一場“對症下藥”的預謀。
想到這人是專門來找自己的,江執反而松了一口氣。
見江執不說話,黃作顔想到自己被附身的事,旋即反應過來,微微張大了嘴:“東西有問題?鬼沖着你來的?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他送東西的時候真的隻是想做個順水人情,這鬼藏得可真深啊。在他身上住着,想出現就出現,不出現更察覺不到他的存在。
江執失笑道:“我知道與你無關,隻是問問。”
黃作顔好奇道:“真的有鬼,那裡面是什麼?”
江執下意識看了眼周圍,客棧的大門敞開着,院外隻有他們兩個人的身影。
如果這是他一個人的事情,不妨礙他們找人、找藥的話,并不需要告訴太多的人。
他想了想:“沒什麼要緊的,我已經燒了。”
說燒就燒了,這麼簡單?黃作顔想着,突然覺得背脊發涼。
江執收回視線,轉頭又說了一句“進去吧。”果斷打斷黃作顔的探詢。
誰料黃作顔突然抓住江執的衣袖。
“說說呗,說不定我們可以從這下手,拆穿他們的陰謀,然後将他們一網打盡。”他臉上挂着一個熱心的笑容,“裡面是什麼,真的燒了就好了?”
江執現在受魂木影響,對身邊的氣味敏感,鬼怪的氣息卻有些遲鈍。
盡管如此,他還是一眼看出來黃作顔的異常。
因為他隻是看了兩人之間的牽扯,一眼,對方就放開了他。
這動作實在太過熟悉。
雖然兩人的談話被打斷了,但也不帶這樣繼續的。
江執定定地看着他,聲音很輕似歎息,一字一句道:“陰律第七千三百四十四條,為官者不能怎麼樣?”
他抿嘴,不說話了。
當着這麼多人的面附身,他膽子未免也太大了。
“不要鬧,長流。”江執無奈道,“剛剛我們有話沒說完,但你确定要繼續這樣跟我說話嗎?”
黃作顔的眼神有一瞬間失焦,确定他走了。江執松了口氣,極其自然地重複了一遍之前的話:“進去吧,我在外面再待會兒。”
“噢,噢。”覺得自己好像站着打了個盹的黃作顔摸了摸後腦,不明所以地往裡走。
江執不動聲色地張望,突然覺得有人拉住了他的挎包,輕輕地把他往角落牽。
而他身邊,一個人影都沒有。
江執跟着這股力量,走到院落最陰暗的角落。
客棧側邊,靠近後廚的通道。這裡安靜無聲,隻有他們兩個人。
他聽到一聲吹氣,火折子亮起,李長流點燃角落的油燈。風過燭火,兩個人的影子随風在地上搖晃。
做完這一切,他側身低頭不說話,手裡的火折子被他轉出花來。半張臉隐匿在黑暗中,看上去悶悶不樂的。
心裡明明有一堆話,卻還是等江執先開口。
江執道:“陰司的律法你比我清楚,不要老是做那些違法亂紀的事情,對你不好。”
“你擔心我?”
這問題有些突然,江執想了一下,誠懇道:“嗯,擔心的。”
李長流壓了壓嘴角,轉過身來:“我沒有老是,這一生隻做過兩次有違律法的事情。剛剛……剛剛是怕你不想告訴我。”
江執張了張口說不出狡辯的話,就算江執不打算告訴李長魂木的事,也不可能告訴黃作顔啊。
江執:“幹嘛用一生來概括。”
李長流:“人不都喜歡用一生來做承諾嗎,雖然我的一生很短,但我也不知道除了這些,我還能用什麼來說明。”
他說得很對,一生隻是人挂在嘴邊的慣用手段,好讓自己的話更有信服力。但江執莫名地不想聽他說這個詞,因為一生總有盡頭,因為他的“一生”真的短的過頭。
不等江執有所回應,他上前一步:“我的一生很短,但隻要我的靈魂還在,承諾就永遠有效。我不騙你,所以你能不能試着和以前一樣,毫無負擔地信任我,依賴我。”
李長流:“他對你做了什麼?”
李長流:“告訴我,這跟你方才不适有關系嗎,告訴我吧,殿下。”
他聲聲逼近。江執輕輕吸了一口氣,靠在栅欄上低着頭,并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他的疑惑。
在剛剛,在他們都沒來之前。在李長流說了那番話之後,江執本來已經打算和盤托出。
可現在卻猶豫了,有些念頭一但錯過,就如開閘洩洪,一瀉千裡。
他腦子一團亂麻,好像有無形的力量在拉扯着自己。
魂木的影響。讓過去發生過的一切像啃食木芯的蟲子一樣不斷往他腦子裡鑽,企圖把他鑽空,抹殺。
他努力把這些雜亂的思緒擋在外面。他不想告訴他自己經曆的一切,嘴巴像縫一千根針線,黏連不斷。
但沉默不是良久之計。他快速打起腹稿,想着如何把這件事說得無關緊要,讓他不要在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
他想了一會兒,漸漸地竟笑了起來。
李長流眉目深沉,握住他夜風中冰涼的手。
江執看着他,笑了一下,沒頭沒腦地說:“我原來也是那樣的人。”
隐瞞、欺騙、誘哄,這和他的父母有什麼區别。
江執的情緒急轉直下。李長流不懂他為什麼突然說這樣的話,卻一下就明白他的意思。他更用力地握緊江執的手,另一隻手伸向他腦後,扣住他輕輕往懷裡拉。
李長流摩挲着他後頸,把他牢牢抱在懷裡的時候,清晰地感覺到江執輕微的顫抖。
“你不是他們,也可以不用告訴我,不想說就不說。但是你得跟我保證,你不會有事,不會再離開我,行嗎?”
江執埋在他懷中,人有依靠的時候,容易變得松懈。
他慢慢點頭,重複道:“我不會有事,也不會死,我在蒼梧修習,其實很厲害的。”
頭頂傳來一聲輕笑:“我知道,你隻是仙道無緣。”
江執一下從耳根紅到脖子,掙紮着要脫離他的懷抱。
魂木真的很可怕。他明明已經好了,但它還是輕易侵蝕他的心智,讓他變得怯懦,軟弱,患得患失,行為失常。
江執掙脫他的懷抱,擡眼瞥了他一眼,用力掐了掐手心肉讓自己清醒些。
離開才發覺,李長流剛剛明明在笑,臉上的表情卻和笑容半點不沾。
李長流看着江執,眉心微蹙,臉上是少見的認真。他大概猜到附身黃作顔的人是誰了,舊城裡恨江執入骨的人很多,但卻沒幾個鬼能真的出去複仇。不僅僅是身受禁锢,能力不足,還有那城主的承諾。
他承諾,會讓該下地獄的人付出代價,而他們什麼也不用做,隻需等待黎明。
這聽起來很荒謬,也很自大。他這個百年烏龜,千年妖怪,萬年鬼連封印都破不了,有什麼資本覺得自己能替大家報仇。
比起給予信任,更像是安撫,好讓他有空間施展他的計謀。
耳邊響起讨伐,憤恨的誓言,滿城被破損、被髒污的畫像在李長流眼前一幕幕劃過,又和面前的人逐漸重合。月色下,江執的臉色顯得格外蒼白,他不禁皺起眉頭,緊緊抓着江執的手不放。
“你現在這樣,是和那個東西有關,對嗎。”
江執神色自若,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