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一片霧藍。
矮坡上生了幾棵樹,男鬼縮在樹後換衣物,熟練地灑香粉,挂香包。
期間他還停下來把熏過衣服湊到鼻尖聞了聞,聽說死人的鼻子不如活人好用,如同擺設般。他用力吸氣也隻聞到一絲熟悉的茉莉香。
老闆的品味十幾年如一日,也不知變換,還怪親切的。況且他也管不了這麼多,能用就行。
他脫下仿佛漚了幾天幾夜的屍臭衣,其實是随葬的壽衣,不能扔,還要原模原樣還回去的。他縮着身子遮遮掩掩,頭也不擡去夠樹上的新衣服。
拽了一下,沒拽動。
他又拽了兩下,沒動。
心道這是遇到鬼了不成?他心下慌張不敢擡頭看,佝偻着用力再拽,衣服終于動了動,隻是他覺得衣服好像變重了些。
随後是一聲輕笑。
他背後一涼,抖了抖。
“隻是問幾句話,你躲什麼?”
“怎麼又不說話,放心吧,隻要老實回答,報酬少不了你的。”
江執遠遠地聽到施長信的聲音。他快步上前,隻見施長信坐在樹杈上,手裡抓着男鬼剛買的衣物。
男鬼一臉要哭出來的樣子,咬着牙一句話不說,手還緊緊拽着衣服的另一頭。
人欺鬼,欺負從惡鬼雲集的地方中出來的鬼,這還是惡鬼橫行的世道,人迹罕至的鬼地嗎?
或許是因為他想哭又不能哭的樣子過于慘烈。
江執看着這隻從城裡出來的膽小鬼,竟生出一絲奇異憐憫。
對舊城似乎多了一種近鄉情怯的感覺,這種感覺幾乎要掩蓋這座城曾經帶給他的恐懼,隻留下記憶中的美好。
心中的暗語不斷放大回響,恍如魔咒一般回蕩在腦海中。
這個地方,曾是他的家。
也許早該回去了,現在就該回去了。舊城才是他的家,那裡還有他苦苦煎熬的子民,怎麼還會心生膽怯。
“還,還給我。”
膽小鬼帶着顫抖和哭腔的暗啞聲音響起。
“這不是會說話嗎。”
施長信把衣服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正欲再問,半途被突然出現的一隻手截住了,被衣服帶着走的膽小鬼停頓住。
山野的風吹動江執的面紗,他看着施長信,好言道:“先松手。”
江執知道施長信此行為何,但是打探歸打探,就不能把衣服先還給人家嗎?
施長信動作一頓,看着江執,不願放開:“跑了怎麼辦,我隻是想問幾個問題而已。”
這……江執也猶豫了起來。滄海桑田,此處早已不是江執熟悉的地方,他在城外一個鬼也沒見着,好不容易逮到一個,若是真跑了……
他轉頭,強盜一般威脅:“說,你想要什麼才肯回答我的問題。”
“……”
施長信兇神惡煞的沉重表情吓得膽小鬼縮起肩膀,微不可查地扯了扯衣服。
施長信自然沒有如江執所願松開手,寺廟初遇就看出來了,這小子也是個倔的,和書童糾纏到最後一刻才肯放過人家。
起先他還以為是書童以大欺小,壓得他無法脫離……
施長信對自己的強盜之舉似乎沒有一個清晰的認知,膽小鬼也愣是一個字沒說,三人扯着一件衣服僵持不下。
他們兩人在這,還能讓人跑了不成。
江執想了想,欲主公道:“先還給……”
男鬼終于開口:“我,我要衣服!”
那男鬼一手拽着新衣,一手拉着舊衣遮掩半個身體,神色悲戚,一副随時要哭的樣子。
“你拿着我的衣服,讓我衣不蔽體,我還怎麼跑。把我衣服還給我,不然我心神不屬也回答不了你的問題。”
膽小鬼滿是氣惱羞憤,揪着那件可憐的臭衣服蔽身,又氣又不敢發作,隻能縮着身子瑟瑟發抖。
“…………”
江執一下松手,衣服重新變成一條直線。他背過身去靠着樹望着迷蒙的天際一動不動。
施長信也難得啞然片刻,松開,抱手望天:“快點。”
鬼就是鬼,但為什麼會有一絲難為情。
對他們而言,這隻是隻随時可以化成煙逃得無影無蹤的鬼。施長信做做樣子扯着他挺在意的衣服,他大可化作無形逃離,誰知一個做樣子,一個真在意。
這鬼不禁神志清明,還保留着為人的羞恥心,把這具不知打哪來的屍體看得認真,覺得沒了衣服就像被拔光了毛的小鳥,飛也飛不起來,窘迫無助。
身後傳來衣服火急火燎的摩擦聲。
膽小鬼的聲音低若蚊蠅:“好了,你問吧。”
再轉身,他已經将自己包裹嚴實,低着頭拿發頂看人。他說到做到,有問必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