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小王八能展露的表情很單薄,但江執實打實地感受到了它深深的怨念。
尾巴都不搖了。
江執回到小屋,他們在屋中對坐,無聲地等天亮。
喝了伏茶後,這幾天統共沒睡幾個時辰的李長興靠着地上的墊子昏昏沉沉睡了過去。施長信望着鼓動不息的招魂旗,眸色愈深。
什麼辦法都用盡,他們能留宿寺廟的時間也不多,待的越久,暴露的風險就越大。等到明天太陽升起,就真的要離開了。
為什麼不回來呢,他們不怕鬼,也不會傷他。世間沒有幾個人會害怕自己死去的至親吧,更何況他們比至親更親,生死與共,這些年什麼苦都一起挺過來了。
為什麼不回來。
為什麼留不住。
大門敞開,山中微涼的夜風不斷往裡灌。
“我學符很糟嗎?”施長信輕聲道。
江執正往火盆裡放紙錢,聞言愣了一下。火光烈烈,燒紅江執的半張臉,江執的影子被這盆火光投映在施長信身上、蓋住他和他身後大半面的牆。
施長信沒有再看他,仿佛隻是在自言自語,又仿佛方才隻是風的低語。
但他還是柔聲肯定:“不差,你很聰明,也很努力。已經是佼佼者了,很多人都達不到你現在的程度。”
施長信搓了搓染上淡淡墨痕的指腹,搖頭否認道:“不,很差,遠遠不夠。”
屋外的天如墨般漆黑。
馬車上,成戌乖巧地坐着,擡頭看見大大咧咧坐在人家牆頭的大人。
這可是寺廟啊,有沒有神坐鎮另說,也該有點敬畏之心吧。
但他不敢勸,他就沒見過大人畏難認慫的時候。
“大人,該回去了。”成戌道。
他家大人招招手,成戌隻得離開馬車,飄上牆頭規規矩矩地坐下。大人叫他來,卻又不看他,隻望着不遠處的燈火。
大人終于脫身,脫離困住他的□□,不腳底抹油溜回判惡司避風頭,還在人間晃悠什麼呀。
等着别人發現大名鼎鼎的判惡官不守規矩入舊城,還偷偷做了回人嗎。
成戌無不憂愁地想,判惡司苦無主久矣啊。
“小成子,親人是什麼感覺。”
親人是什麼感覺?這倒是問錯人了。
他幼時就被送進宮,壓根沒在爹娘姐姐身邊待多久。殿下待他倒是不錯,是他覺得頂好的親人,但他自知身份尊卑,清楚自己的位置。後來重新遇到阿姐,他以為就此有親人,有家回了。可不是的,阿姐嫁人了,她有自己的家人。
“不知道,我自小離家,還是個閹人,沒有親人的。”
大人用同病相憐的眼神望過來,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轉頭看燈去了。
大人比他更不清楚血緣的羁絆,所以才對這昙花一現的人生戀戀不舍嗎?
既然不舍,何不直接去到他們面前,告訴他們:我死了,但其實我還在。
成戌直接把心裡話這麼說了,這次大人給他投來了看傻子般,無言以對的目光。
是了,大人終究不是李長流。他隻是借屍脫身,兩人的相貌和身形不搭邊,完全沒有說服力。
就連他,都一時沒認出來。
更何況,這是為官禁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不過,他覺得還有另一個理由——他家殿下在場。
大人這麼讨厭我們殿下,當初殿下在判官司的時候,兩人互相看不順眼,一個躲着,一個不理睬。如果可以避開,就不想見到對方。
偏偏這兩人一個是他舊主,一個是他新主,他誰也不敢得罪。
隻歎兩人相處久了免不了走到相看兩生厭的那一天。
明明殿下人這麼好,想到這,成戌就愁上心頭。殿下待他不錯,他還誤打誤撞,把殿下不想看見的人送到手上了。
給殿下添麻煩,他罪該萬死。
成戌癟下嘴:“舍不得就去看看啊,大人怕什麼。又拉馬車回來,又跟着守夜,還不敢去,有這麼……不想看見我們殿下嗎?”
他拐了個大彎提起江執,長流反應了會兒,擰着眉回頭:“不想看見,你們,殿下?”
非但如此,還讓殿下為早已死去的一具屍體憂心。
成戌點點頭。
長流眯着眼,不善地打量起成戌。腦海中盡是一些糟糕的回憶,咬牙道:“比起這個,我是不想看見你吧?怕鬼就好好待着,每次我跟江執出門你要跟着就算了。在宮裡還要粘着,你跟屁蟲啊!盡壞我好事!”
成戌憋紅了臉——如果他還能的話。這是氣的,什麼好事,難道他那時候就想趁宮人不在動手打殿下?!
成戌義正言辭:“我是殿下的貼身太監,當然要寸步不離的跟着殿下,以免心懷不軌的人謀害殿下!”
無論何時他的心都是站在殿下身邊的,兩人若鬧到打起來,他一定幫殿下。
他以為大人要跳起來怼到他服氣。沒想到大人望着他,悶悶“噢”了一聲便不再多說。
安靜了沒多久,大人就要把他趕走了。不讓他跟着吹夜風,美其名曰要他回去看看新收的鬼安不安分。
成戌看着牆後頭的馬車:“這馬車怎麼辦,這麼拴着他們能發現嗎?”
“拴着呗,老馬識途,就說它自己跑回來的。”
“好的。”
老馬不僅識圖,還略懂捆綁術,這話鬼才信。不,鬼都不信。
夜重歸寂靜,長流還坐在牆頭。他随手拔了牆邊一朵野花,有一搭沒一搭地揪它稀疏的花瓣。
随着花瓣落下的,是一張張漆黑透亮的符紙。它孜孜不倦,從他眼前出現、飄落、消失,隻剩花瓣落在下方的草地。
他是不敢上前。
那些光近在咫尺,卻遠在天邊。
有司有句話說得沒錯,他隻是一個偷偷撿了别人生活的鬼。對于别人來說,他和那些披皮的鬼沒什麼區别,真相往往殘酷。
他應該知道什麼是最好的做法,該到此為止,該走了。
時間的長河會淡忘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