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夜又是寂靜無聲。
明月如熾,白天小憩了一會兒,江執又開始熬鷹。他攥着手中兩塊形狀各異的銅闆,無意識地揉搓。
李長流死了,舊城還是要去,那裡或許有治好施長信的辦法呢。
江執看着腿上昏昏欲睡的小王八,給了它一個去處。
他輕聲道:“好像沒有辦法親口說,如果明年初春我還沒回來的話,就把那封信交予他吧。”
預感到江執進城,自己就要被抛下的小王八縮進殼,一副閉目塞聽的樣子。
江執摸了摸龜殼,以示意安撫。明明還沒靠近,他卻一直抱着最壞的打算,認為那裡是自己的深淵,望不到底的深淵。
也許是……經年累月的習慣和下意識的認知吧。
他走神,一個不小心銅闆從指縫滑落,在寂靜的夜發出不小的聲響。
一個被無數次否定的懷疑再一次湧上心頭,隻是這一次更強烈了一些,還帶着說不清的期許。
這幾天,判惡司不知道在忙什麼。
江執俯身去撿,恰好和聽到動靜轉過頭的施長信對上視線。
兩人無聲地對望過後,又各自轉過身摩挲自己手的物件。
半晌,方才視線捕捉到的一抹黑讓江執再一次回頭,施長信正給太過疲憊而昏睡的李長興蓋上外衣。他兩手空空,再無其他。
但江執好像透過他的手,看到了秘樓落下的黑灰。
對施長信百依百順的蘇文,無師自通的招魂旗,睚眦必報這幾日卻異常沉穩……
江執張了張口,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長夜漫漫。
這幾天他們好像同時在等待着什麼,又互不知曉。
江執在等那個推測成真,不可能變成可能,讓兩個傷心的孩子得以慰藉。施長信在等自己的契符生效。他偷改了江執的黑符,從成戌出現那夜就開始謀劃,也試用過了,他想和李長流建立聯系。
從此他在符在,符在魂在。這樣無論生死,他們幾個可以永遠相伴。
施長信才把外衣蓋在李長興身上,就把她驚醒了。
李長興四處張望,又抱着膝蓋靠着牆,深深地低下頭,望着跳躍的火苗出神。
“你說哥哥為什麼不回來看我們呢?”
“可能他找不到路,可能他暫時被絆住腳,可能他……不想來了。”
李長興抱着膝蓋,别過臉默默流淚。
施長信舉例着,自己也想不明白。為什麼驅動了上千次黑符就是沒有回應,明明他成功了的,符在蘇文身上就用得很好,為什麼現在不行了。
難道他真的不想來,不想徒增離别的傷感,心甘情願地去投胎了?
睡得不多,一閉眼就是光怪陸離的夢。江執感到精神不濟,這幾日都是這樣恍惚不清。
他打着燈到了寺廟的廚房打算給自己煮碗藥。夜裡容易餓,他們吃的又少,再給倆人煮些粥備着。
他按着脹痛的腦袋,等藥溫。想到方才兩人的對話,腦海中浮現成戌的回信。
夜深,不知道他休息了沒有。
【那天這樣回複我,你是……見到李長流了嗎?】
江執試探着送出信,沒想到很快就有了回音,他嚴重懷疑,成戌把兩人交談的物件擺在了最醒目的地方。
【殿下,判官司不管生死輪回。】
普通的亡者入地府,一般是不會經過判官司的。他能回信,卻不能來見他,想來還在忙。
【那你能知道死因嗎,他是怎麼死的?】
若死有其因,他或許能為李長流讨個公道。
江執鮮少問地府的事,現在如此坦言,任誰都知道他想為李長流的死讨個說法。
【殿下,他不……】
“他不”二字很快從紙上消失,快到仿佛從來沒出現過。
江執沉默片刻,新的内容已經替代空白。
【逝者已矣,我想沒人願意生者糾困過去的事,該往前看。】
通靈至此斷了。他們之間隔着生死,比起傳信,果然還是招魂好用。
隻是怕打擾到成戌,江執很少主動喚他,大多都是成戌得空了,逢年過節來多重山陪陪孤家寡人的他。
況且,就算他覺得推測有七八成的把握,又怎麼樣呢?
人世有太多超乎你想象和承受能力的事情。逝者已矣,如何将一個完全陌生的鬼拉出來,同他們說你相處多年,認知中的那個人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兒,他就是隻徹頭徹尾的鬼罷了。
還是如他所說往前看吧,想來他也有他的顧慮。
隻是可惜,三人沒能好好見上最後一面。
竈台上熬煮的肉粥咕咚咕咚地冒着香氣,江執滅了火。湯匙在苦澀的藥中來回攪拌,時不時停下貼着碗邊測溫。
他突然,有點想見他。
中伏已經過去了,就像平常的一天一樣不知不覺地就過去了,本來他不會注意到這樣小的節氣……
他不會,沒給答複前都不來了吧。
下個節氣,他可能就在舊城了啊。
江執将藥一飲而盡,端着一罐粥,兩幅碗筷。借着月色一步一腳印,磨磨蹭蹭地往小屋走。
不遠處突然出現一道光,照亮了他眼前的路。
那光,哦不,小王八馱着一壺茶,幽幽地飄到江執身邊。
它身軀嬌小,卻穩穩當當挂住一壺茶,三杯倒扣的茶杯。
壺身貼了張字條,落筆行雲流水:遲來的伏茶,念你。
“你”字後,有一塊墨點。
江執:“……”九成。
他費力揭下這張燙手的字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