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得以安息……
長流輕輕搖頭:“但很快就會結束了,消除怨氣,引渡輪回,他們都會各有歸宿,相信我,這是我們的本職。”
江執了然,不再問。
“殿下走吧,别留在這了。”長流輕聲說。
“原來你認得我,我已經不是殿下了。”江執喃喃道,“以後也不會有什麼二殿下了。”
江執目光戚戚又似渙散地落在火中,望日明亮如星辰的眼眸全被幽深的陰火吞噬,長流發覺這是第五次,他又失神恍惚,重逢後的第五次。
長流在地府沒找到江執的百年,讓他在人間唯一的朋友受了欺負,他的心就像被攥緊捏碎重組後又反複被蹂躏着,此刻隻想帶着他遠離這是非之地。
他還怨他也好,不認得,不願見他也好,他想帶他逃,天上地下哪裡都好,去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
最後一絲火熄滅,祭天池與黑夜融為一體,沒了猛烈的火勢托舉,往生咒飄轉落下。它壓住池底的餘熱,一縷煙過猝然爆發出最後一簇火光。
須臾。
後山再次陷入一片漆黑中,沒有光他隻能朝着鬼差大緻的方向,擡起雙手示意——可以帶他走了。
有光亮起,孤單的冥火飄搖在半空。
這位鬼差還握着他一隻手,從江執的方向看過去就像伸出去的手被他牢牢接住了一樣。
長流道:“我可是要帶你去陰曹地府的?”
“我知道。”江執放下無人問津的另一隻手,停頓片刻,“多問一句,我該去哪位鬼差那?”
長流指了指那火團子,道:“真的願意去的話,跟着它走就行,它帶你去一個地方,你就暫時先住下如何?”
江執覺得這鬼差說話着實奇怪,不像來抓他,像來請他的。但他實在不知能去哪裡,陰曹地府就陰曹地府吧。
江執跟着它走了幾步,借着那團火,他餘光看見鬼差接住了他失魂倒下,滿身傷痕的身體。
他毫發無損的魂魄站在三步之外,恍然以這個形态看到自己的屍體被人抱在懷中實在有些奇妙,就像從半空被鬼差抱下來的感覺一樣奇異。
“大人不用管,這身體扔了,燒了,埋了,随意。”江執好心道,他已經做好了待在地府的打算。
鬼差沒有回答他的話,江執以為他聽不見,他往鬼差的方向走了幾步,忽然發現周遭事物他都看不見了,江執環視一圈,後山的風聲和蟲鳴都消失了。
前方隻有亮光。
江執緊跟不止,跟着它轉眼到了陰司。
一路暢行,過一條漆黑的甬道,江執連地府大門都沒見着,跟着幽火走出甬道,就直接到了陰司。
陰司是各官各差的主要活動地,這裡瓊樓玉宇、雕梁畫棟,入眼物多是金玉所制,但全都隐在零星晦暗的燈火中,在富麗堂皇的裝飾都顯得十分蕭條。
前方有一人持手燈伫立,江執還沒問路,那人就飛身上前攥着燈,想抱來人又不敢的樣子。
青燈下,欲泣欲樂。
原來是成戌。
江執主動伸出手将他攬入懷中,成戌終于忍不住悲戚出聲,緊緊回抱江執。
主仆一别,終有一會。
江執閑來無事,到判官司住下的第二天就自覺整理起判官司的花草,他想做點什麼,停下來總容易愣神。
趙十階愛花,在判官司各司都栽了許多盆植株。
都沅湊了過來:“二殿下,聽說你在上面人人喊打喊殺?”
江執放下剪子:“嗯。”
成戌草木皆兵,關心着自家殿下的一舉一動,立刻從判惡司的窗口探頭出來,請求都沅:“大人,往事都過去了,請不要太提了。”
都沅道:“能提能說才是過去了,不能老憋着,憋出病來,還魂後傻了怎麼辦。”
江執扯了扯嘴角:“沒事,沒什麼不能提的。”
成戌悶悶不樂坐了回去,但還豎着耳朵關心那頭的一舉一動,俨然将殿下當成了琉璃物。
都沅閑不住,邊扯葉子邊道:“那你就沒想過澄清一切,我們地府的人可比上面的人清醒多了,知道這事錯不在你。這些局外人振振有詞地污蔑于你,你不想站起來,打他們的臭嘴嗎,這多解氣!”
江執靜靜看着他多動的手,想,錯不在他,難道就和他沒有半點關系嗎?
往事如煙散,他沒有半點憑證,空口對愚昧自固的人辯解再多也是徒勞無功,唾沫星子是不會消停的,反正他隻想安安靜靜地過活,今後他們也礙不到他。
無端覺得說話很累的江執想了半天,道了句:“他們說他們的,與我何幹。”
都沅被這一番冷言冷語冰在原地,他記得以前長流那傻小子說起人間的二殿下可不是這般模樣,說好的清和平允、金玉其質、德才兼備、不磷不缁呢?
難道鐘繡将無視大法傳授于這位二殿下了,還是陷入情愛中的人人鬼鬼都容易蒙蔽雙眼?
他摩挲着下巴:“二殿下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樣,我聽……”
“都沅。”
趙十階壓着氣的聲音響起。
都沅立即松手,轉身就沖進審察司緊閉大門,喊道:“我也有份栽培,動一動不過分吧。”
趙十階無語道:“那你非要每一種花草都動一下嗎,是不是事務太少了,才讓你這麼清閑,你給我等着。”
江執默默剪下被撕成條是綠葉,不得不說,都沅撕的十分工整。
趙十階回頭露出一個和煦的笑容:“二殿下喜不喜歡看書?”
江執:“喜歡的。”
“那二殿下可以在鐘大人那裡借幾本書,開拓視野,消遣時間,不用一直不停地剪葉子。”
“……”
江執“啪嗒”放下剪子,看了眼隻剩一片葉子的枝丫,他發誓自己并非有意為之,隻是手生,偶爾愣神。
意外之喜是他有事可幹了,那天起他便總泡在鐘繡的書閣中,相熟後還幫着幾人打理卷宗。
審察司有部分的收錄案子詭秘又懸殊,從頭看到尾就像親自在持刀一層一層剖析其中原由,讓人停不下來。
都沅感歎道:“小成子到底是判惡司的人,他自己也事不能老麻煩他,唉有能力者都搶着去五府十殿,再有的更樂意去幹輕松簡單的活,沒人想做判官,沒人入我審察司啊!你要是能來判官司就好了,你比小成子靈光,人多也熱鬧。”
成戌來給江執送茶,聞言道:“一個都沒有嗎?”
都沅皺眉,不願回想:“有是有,都是群砸功德進來的酒囊飯袋,還有一個生前無惡不做,死後竟然還欺淩弱鬼,搶陰德!氣得我捆上他的魂就丢去判惡司了!”
然後就沒人敢來判官司了。
江執玩笑道:“說不準我明日就死透了,不知我品行,功德如何,夠不夠上你的門檻。”
都沅搖頭:“我随口感慨一下,你做不成鬼差的。”
江執怔愣:“為什麼?”
成戌也好奇:“為什麼?”
都沅道:“因為命簿往後上萬頁,翻到底都沒有你的名字啊。”
視線變得模糊,入耳的聲音都在延長,江執沉吟,他在陰司始終是個借宿的過客。他永遠不會屬于這裡,也不被人間接納,到哪都是多餘。
“沒事,成不了官,就去成仙啊!”都沅又低聲嘀咕道,“也不行,成仙就見不到了,我可不想判官司被哭沒。”
陰司不比人間,但比地牢好千萬,上頭晴好的時候,陰司也是很敞亮的,聽說西南角還有地水瀑布,輪回司還養了隻活潑的小狗魂,親昵又聰明。
逢年過節時,陰司也似人間般紅火。
每至節慶,江執總會在房門口看到人間帶下來的小玩意,大概是成戌帶的,江執隻是有時懶怠言語,神遊太虛,成戌就憂心忡忡的噓寒問暖。
依成戌的話說,殿下變了,變得不開心,從前殿下知道自己要死的時候都沒這麼死氣沉沉。
江執不以為然,人都是會變的,他深知自己回不到從前侃侃而談,逢人就笑的二殿下了。他已經接受了這樣的結果,決心往前走。
但成戌想方設法,得了閑就要候在江執左右,說說話逗逗樂,如從前在澧宮般體貼入微。
這日是除夕,江執捏了捏手心的這塊穿了挂繩的銅錢,這枚圓形方孔的銅錢很怪,中間的方孔比尋常大很多,是被人刻意打磨過。
江執不記得澧國除夕有送銅錢的習俗,還是一枚被損壞的銅錢,花也花不出去,這算什麼寓意,孔大招财嗎?
江執左右端詳這枚銅闆,也看出個所以然來,他怕成戌胡思亂想,覺得自家殿下已經無欲無求,再也想不開。
他隻能将這小玩意和從前各種禮一并收好,這麼多東西,他肯定是帶不走的,但如果哪天要走,就把這枚銅闆帶上吧。
小巧不占地方,也算應了他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