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的路很長,一路上,我嘴角的笑沒有停下來過。
那是我一生中最後的幸福了,可當時的我并不知道。
雀躍的心難以抑制,畢竟我就要嫁給我的意中人了。
賈郎第一次來方府的時候,還是個窮書生。我隻在樓上遠遠瞧見他一眼,就再挪不開目光了。
母親說才子佳人的故事都是才子編了來騙佳人的。
可才子佳人總要有些故事才行呀,他來了又走,恪守規矩不曾與我多言。若不是臨别那一回眸珍重萬分,我都覺着許是自作多情了。
我可沒有執意等他,隻是默不作聲地搪塞了幾門過早的親事,夏天過去、秋天又過去……竟有天,他又出現在門前,帶着來說媒的人。
他靠自己賺得功名,來娶我了。
那日久雨方晴,他帶我去看他當初存在假山石孔裡的那封信。
竹筒被雨打風吹了數月,除去其中的詩句,還有一隻油紙包着的木雕小件,上面的動物惟妙惟肖。
“本想刻一個你,太……冒昧了。”
但他一定刻了,我就是知道。
一路上山,身邊年輕女子的歡聲笑語也有,婦人的啜泣也有,都是來這裡祈求阖家幸福的。
可這山廟給我的感覺也并不是處處都好。
路太長,腳太酸。就在好不容易到了門外時,還被一個婦人擠了一下。
那時她手中采菜的竹籃碰到我的手臂上,竹篾磨得粗糙,毛刺劃上來有些痛。
我蹙眉望向她,卻對上一雙哭得通紅的眼睛。心中的怒意頓時消減,思前想後,讓出了自己的位置,确是有人比我更着急求神明保佑吧。
大殿寬闊,花枝間那眉眼溫柔的錦雀銅像貼覆着金箔,在昏暗中熠熠閃光。
無數人在這裡願望成真,我想,神君也一定會眷顧我。
輪到我時,我認認真真上前敬了一炷香。
“……錦雀大人,請保佑我夫妻二人一生和和美美。”
說到着一句時,錦雀神君的眼睛亮了亮。
就說祂是一位有求必應的好神,這是顯了靈吧。
我滿意地起身。
秋風無孔不入,吹進殿中吹走我的面紗。
我本想拾了面紗就去追母親。
從此,我再也沒有見到她一面。
輕紗被風攆着,飄到殿後,我忽地聽到小門旁邊傳來嬰兒的啼哭聲。
那小門昏暗狹窄讓人心覺害怕,可是聲音不斷,甚至已有些嘶啞了,我想若是真有個孩子被忘在那裡,無助啼哭,怎麼忍心抛下它走呢。
當我走近那道小門,院中果然有個孩子,就那麼撂放在小院中央的石桌上。四周一個人都沒有,孩子一定是害怕了。
我連忙上去,正在這時一對胖夫婦趕來抱起了孩子。他們很急,雙雙擦肩撞了我,我倒也不在意。
我甚至沒注意腰間的錢袋和耳上的耳珰因此不見。
但當我正要走時,那身形臃腫的男人嘟哝了一句:“這小娘子長得實在不賴,放跑可惜了。”
之後的事,就變得模糊不清起來,我被沖出來的兩個人影敲暈。
起初母親留在這裡找我的三天,我因為喊叫不停,且每每都能努力找出辦法出逃,而被逼急了的胖男人按在地上割掉了舌頭。
冰涼的刀子割在舌面上,你起初意識不到它要做什麼,直到你沒了舌頭。
書肆的話本裡不是說咬舌能自盡,為什麼割掉舌頭的我還不能死呢?
聽那胖男人對他的同夥說,這可賣不上什麼價錢了,幹脆留給他就是了。
其實,這是他盤算好的。
他那同夥格外貪财,他卻更好色些,那胖婦人罵了他一句,給他出了這麼個主意。
怪不得他家的牆修得格外高,我大抵是在他家的破屋裡被關了起來。日裡夜裡隻有模糊的天光和無盡的欺侮,幹不完活還要屢屢被胖婦人關進狗窩裡洩憤。
但我還是活了下來。不是因為我很想活,我隻是想家。
接下來的半年我裝得很乖,偶爾聽到他們狀似後悔地說,早知道不把你的舌頭割掉了,還能買個好價錢。
直到這天,外面下了很大很大的雨。
關着我的破屋屋牆在連月被雨水沖刷,在這夜終于是塌了,我搬開那破口的碎磚土,用撿來的舊簪子挑開簡陋的鐐铐跑出門,一刻不敢停留。
路上幾次差點驚醒鄉民的狗。我怕像之前那樣被抓回去,躲得好快。
我知道,要往東跑。
是那個在門外遺落下這舊簪子的小姑娘說的。
那小姑娘每每路過門口,常是被其他孩子耍弄。
不久後她似乎眼盲了,被孩子們帶得迷路,我聽到她路過門外時在背誦她的尋路方式:“我聽到了,奇怪的锒铛聲,是他家。那從這裡直往東走到那棵大杏樹下,再往北轉就能到村口了!”然後再同齡孩子的嘲笑裡,走遠了。
在混亂的雨中,我憑借着這條路果然跑出村子。
沒想到出村便是上山這條路,我竟又來到當初那座廟。
在過去的一年中,我恨透了錦雀塑像上那雙眼睛,為何它們能眼睜睜看着我被抓走?
但轉念以想,總有神顧不上的人。
一定是這樣。
我望着祂發怔,想拜一拜立刻就走。
即便冒着瓢潑似的大雨,我也打算繼續往前。我生怕那胖子與他媳婦回家發現我不見,再将我抓回去。
就在這時,在我本以為無人會來的神廟門口,傳來細碎的說話聲。
其中夾雜着那個胖子的聲音,我登時吓得不敢動彈,縮在了香案底下。
他和麻子幾個鄉民正在商量着什麼,他們每個人都能輕易把我提起來,我藏在角落一動不敢動,被迫聽完整個計劃。
這麻子抱怨幾個月以來沒見外人來廟裡上香,害他們拿不到什麼銀兩。
便說打算借着給山神娶親的名義,幹脆賣掉村裡的孤兒寡母,能掙一些是一些。
“挑哪一個呢?”有人問。
“一個哪夠?”麻子說道:“七個怎麼樣,總歸留這些人在村子裡,也沒什麼用處。還有些好說話的、好欺負的人家,帶走就帶走了,他們不敢聲張,幹脆都别落下。”
我被這數目驚到。
她們與在場的人毫無瓜葛,卻被當成自家家禽一般販賣,他們還大膽在神君的廟宇中謀劃。像他們曾經用嬰兒啼哭引人落單,再偷搶錢财、強行拐走我那樣。
不知憤怒還是害怕我發起抖來,稍微一點動作,就令香案晃動。外面的人一把掀起案桌的遮布,發現了我。
我連忙往外跑,正在門口撞上了一隊人。
那人稱為首的老頭“鄉長”,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鄉長讓我别急。
不能說話,我便忍着燙用燈油将這事寫了出來。
鄉長看完地上那行字,臉色陰沉。
“你們瞧瞧,以為啞了就安全了嗎?”
“爹!我這就殺了她。”那麻子回道。
這一次,我知道即便是啞巴的我也活不成了。
我将那燈油一甩,瘋了般往外跑。
那天的雨大得出奇,我不識山路,直跑到斷崖邊緣,腳下一滑摔了下去。
頭被砸破,很疼。
大雨打在身上,也很冷。
我這一生都回不了家了。
死之前的最後一眼,我看到一隻……鋒利的爪尖。我挪着幾乎斷掉的脖頸,擡頭看那爪子的主人。
那隻鳥足有三人高,有着斑斓的羽毛,即便在夜色裡也熠熠閃光,和廟中的神像如出一轍,是一隻錦雀。
錦雀的眼睛卻是血紅色,鳥喙正狂躁地撕扯着身上的羽毛,血淋淋的鳥羽被甩在一邊,爪子下竟形成了個小血泊。
血泊裡有一隻打開的盒子,裡面的東西散發着奇異的金光。
祂猛地擡頭,看到了我。對我說:
“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