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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武十一年,春。
淮陰侯嫡子、骠騎大将軍夜君慎大敗敵寇收複故土,舉國歡慶。
黃沙漫天,巍峨高峻的城門前人山人海。
曆經數十年戰亂,當初意氣高昂,發誓不破外寇絕不還朝的少年郎們已成了白發蒼蒼的老者,他們相擁着落淚,紛紛感慨終于盼到了歸鄉這一日。
懷抱中的稚童尚不知何為“故鄉”,隻嚷着要吃祖父說過無數次的糖葫蘆。
“好好好!”
老人抹一把淚,皲裂的手指向城門欣喜道:“那裡就是榆州,待會兒進了城祖父帶你去吃糖葫蘆,糯米甜糕,還有爆米花兒。晚上,咱們去看花燈,一定熱鬧的很呐!”
稚童聽罷,大聲嬉笑起來,“好耶!好耶!我要吃甜糕……”
守衛查驗身份後很快放了行,祖孫倆歡喜的面容漸漸淹沒在人潮中。
趙念曦攥着包袱,默默收回視線。清冷的眸子裡,透着一絲不安與躊躇。
“蓮娘!”
熙攘的人群裡,一約莫二十出頭的姑娘高揚着手招呼同鄉,“蓮娘!這裡這裡!”
趙念曦怔怔擡頭,叫那姑娘一把拉至身前。
“你怎麼才來!”姑娘嬉笑着抱怨,又轉頭朝身後之人緻歉。
趙念曦抿了抿唇,未做解釋。
雲舒在齊國尚有親眷,能安然回鄉當然開心。但是她……
父親身死獲罪,兄長亦被流放嶺南,多年離散,音信全無。
長路漫漫,一無錢财,二無人脈,想要打聽兄長下落無異于大海撈針。若要救他出來,更是難如登天。
曾經的夫君已憑赫赫戰功封候拜将,手握大權。
她,該去求他嗎?
那人曆來公私分明,又重法紀,若拿私事擾他,必定無甚結果,甚至反遭羞辱。
可若不如此,再想不出旁的法子來。
雲舒回過頭,瞥一眼趙念曦哀戚的神色,她大方道:“你沒有親眷,不如先和我一起回家。阿兄進城之前還特意囑咐我,說你身子不好,讓我多多照應你。”
趙念曦微微擡眸,投去一個歉意的眼神而後搖了搖頭。她是罪臣之女,一旦身份暴露不僅自身性命難保,還會連累身邊人,是以并未打算與人同行。
雲舒絮絮叨叨,仍極力勸說,
“我爹娘可好了!”
“小時候我弄丢了羊,他們也沒有責罵我,還怕我找不到回家的路帶着滿村子人四處尋我……”
忽然,隊伍前邊兒傳出一聲驚呼,人群霎時烏泱泱朝後湧。
“讓開!讓開!”
官兵握着長矛清出一條道來,而後見一滿臉血污的男子被人擡走。
“怎麼了?”
圍觀之人紛紛側目,有知曉真相的便低聲解釋,“是奸細!冒充我們齊國人被殺了。”
衆人憤慨不已,紛紛責罵敵寇狼子野心,又揚聲贊歎軍爺睿智威武。
雲舒仍在喋喋不休,絲毫未留意到軍士加嚴了戒備,開始搜身。
趙念曦默默垂眸,眼角餘光輕掃一眼洞開的城門,心中惴惴不安。
真正的“蓮娘”早已死了。
她不得已頂替“李蓮娘”的身份才苟活至今,一旦露出破綻,不論被認定為奸細還是扒出罪臣之女的身份,她都難逃一死。
兄長還在嶺南受苦,父親的遺骸也未還鄉,她還不能死。
至少現在不能。
趙念曦攥着包袱,忽然轉身,“我落了東西,你先走。”
雲舒看着僅剩一步之遙的城門,大為不解:“這都排到咱們了,進了城什麼好東西買不到……”
趙念曦沒有應聲,才走了兩步,忽聽一聲呼喝:
“站住!”
怪異的舉止讓人起了疑心,兩名軍士握着長矛将趙念曦攔住,随即喝問道:
“你是什麼人?”
“軍爺。”
雲舒趕忙笑道:“我們是黔州人,我們倆是一起的。”
說着道出家門。
“黔州人?”
領頭的軍官翻着名冊,找到“雲舒”二字,點頭。到了“李蓮娘”這兒,皺眉。
他打量一眼趙念曦纖細的身段,細緻的眉眼,面露異色。
“正好,我也是黔州人。”說着,用黔州話道,“你是黔州哪裡的?”
趙念曦不禁凝眉。
她從未去過黔州,雖與雲舒兄妹二人相處了些時日,到底隻學了幾句蹩腳的黔州話,此刻說來無疑是自露馬腳。
況且,她已瞥見了“李蓮娘”那一頁末尾畫着的紅叉,如此更難糊弄了。
眼見趙念曦沒有回話,那軍官皺起眉頭,又問:
“生辰幾何?”
“爹娘名諱總該知道吧?”
雲舒見勢不妙,忙上前解釋道:“蓮娘她從小被賣給大戶人家做丫鬟,後來又逢戰亂流落關外,幼時的事早已忘了,請軍爺高擡貴手,讓我們過去罷!”
“哦?是嗎?”
那軍官冷冷一笑,而後朝一旁的士兵擡了擡下颌,示意人搜身。
趙念曦生得好看,性子又溫婉可人,雲舒懷疑那軍官心懷不軌,忙将人護在身後。
“早不搜晚不搜,偏到了我們你就要搜身。不就是想趁機占便宜!”
那軍官聞之大怒,當即拔出佩劍喝道:“侯爺有令,膽敢鬧事者,統統抓起來嚴審!”
霎時,四五名擐甲持戈的士兵湧上前來。
雲舒一急,撸起衣袖上前斥道,“你們别欺人太甚!告訴你,我兄長是雲潇珩,打賊寇時還立了功的,你敢胡來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