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正式地作為觀衆,觀看應官的演出。我想在此之前我對于應官的所有榮譽都存在某種誤解,即使那些榮譽在或不在,都無法撼動應官的位置。就是他沒有任何獎項,當他的曲目響起的霎那,無人會不為之歎然。
我這才意識到,應官究竟有多受歡迎。從前那些與現在相比不過是大巫見小巫。事實上,在滿座都是音樂行家的情況下,應官隻會像現在這裡,結束後被圍堵得頭發絲都看不見。
能容許這種情況發生的音樂會不多見,我滿心以為能等到應官一起走,半個小時後,終于絕望地發現自己插不進去也無法介入他們的研讨交流中,于是隻好坐在旁邊,靜靜地看着他,雖然大部分時候隻能看到半片衣角。
我第一次見他穿得這樣正式,頻頻擔憂他的衣服會被擠皺,然而我的擔心是多餘的,衆人散開時,他仍是從容如初。反倒是我,坐得腿麻腰酸,見他過來,忙不疊起身的時候還差點絆腳。
我們從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穿過,不少人向他點頭緻意,許多都相當年輕。我記起他第一次給我打視頻通話的時候,也是類似這樣的場景,時過境遷,我竟覺得當時的自己開始有些陌生了。
我思緒散漫,應官卻已經開始考我,連連問了我好幾個剛剛表演涉及的問題,我有些答得上,有些答不上。他就會掰開慢慢地講多兩句。今天晚上我就不得不必須回去了,恨不得他再講得慢些,跟着他在腹中默默重複他的一字一句。
白桦也出現在這次節目裡,不久後我才知道。作為評分嘉賓,他是列位衆席裡最年輕的。
第一天幾位歌手都碰了面,算上我大約有十二位。有幾位是知名前輩了,也有幾位歌紅人不紅,還有兩三位如我這般,初出茅廬。
為了增加綜藝的趣味性,節目組安排了破冰環節,通過玩遊戲來獲得挑選虛拟歌手和出場順序的機會。其實相當簡單,就是在蹦床上蹦十五下之後,馬上跑到室内攀岩壁上攀登到頂峰,然後完整地唱出節目組準備好的一小段歌曲。用時最快的,唱得最穩的人,就擁有優先選擇權。
直到那時,我才開始漸漸明白,或許再也不會有像當時我和姜思名參加的那樣純粹的音綜。一樣的攀爬,攀岩壁上卻可以根據參與人的不同自動調換卡點。一樣的終點,有些人可以拿着麥克風,對對嘴型,自然有人為其安排好最好的發揮。
而我們這些新人,理所當然被甩在後面,連鏡頭都少得可憐。我自認脾氣不算好,好也是最多在應官面前裝一裝,然而真正想開口辯駁的時候,卻發現在乎的人隻有我,即使其他如我般被不公對待的人,大家也都笑臉相對,滿是和睦。我于是隻有沉默。
節目采取的是末位淘汰制,十二期節目下來,最後剩下的人隻有一個。而最後剩下的人,需要打敗十二位虛拟歌手,才算勝利,不然就是虛拟歌手得勝。
那時的我,開始不理解曾經為何能夠心如止水地對待比賽與舞台。至少,我此時身在此處,是歌手,就不能不認真對待。
同樣的主題,虛拟歌手在聲音風格、現場狀态上,已經具有先天優勢。我能夠取勝的,或許隻有創作和情感演繹。
應官有時說我不夠沉浸,我偶爾會毫無底氣地辯解,他就說我還不夠鑽研。我暗暗發誓,怎麼樣也要做到他眼裡的鑽研。然而,當我真正明白他的意思的時候,他卻不在身邊。
他有時伏在案前輕皺雙眉,我問他為什麼,他隻說創作不易。我那時極其震驚,總認為作曲于他而言或許是長袖一揮間的事情。
應官便端坐起來,十分認真地讓我必須好好想清楚每次創作的感覺。我急匆匆地想回答他,他卻擺手讓我不用急着給出答案。我無措地看着他,他擡起手,向我展示腕間的兩顆袖扣,說:“就像它們,雖然是一樣的,但都應該在該有的地方,也不能互換。如果覺得不是最好的,那作品就不算完成。”
一陣寒意襲過神庭穴,我忽然感到冰涼的清醒,醍醐灌頂,卻又無法表述那種感知,隻知看着他。他卻又飛快地閃過一絲懊惱,說:“但是現在不能對自己太苛刻,先有作品再修改更重要,你隻管寫就是。”
離開XBZ一年多,我到底學到幾成,是否已經踏入專業歌手的門檻,這個不同以往經曆的真正的競技舞台都将給我答案。觀衆們将以歌手的身份看待我,而再也不是培訓生。
我以為會有前所未有的壓力,實際上卻隻有不可名狀的興奮。準備競演作品的那幾天,竟是我此生以來最平靜的日子,充實,心無旁骛。
即使是輸了也沒關系,這本就無謂輸赢,我本以為自己很清楚這一點。然後事實上,當意外發生的時候,我除了憤怒,一無所知。
這是現場有着超過三百位觀衆的錄制現場,而我,在我的場合開始的十分鐘後,仍然像木頭樁子似的站在那裡,攥着話筒,看着現場的人來來回回,某位歌手已經在台上唱了五遍。
他終于唱得不算跑調了,于是下了台,理所當然地終于輪到我上場。半分鐘後,耳返裡總是飄出0.3秒外的聲音終于成功擾亂了我的耳朵,我隻好将耳返摘掉。
FED向來對音準非常重視,得益于此,即使算不得毫無差錯,我仍然不畏懼這樣的突發時刻。然而突發情況永遠都預料不到有多少。兩分鐘後,伴唱的聲音開始完全偏離音軌,我那時才感到震驚,這對于音綜已不是普通的錄制事故。然而沒有人喊停,也似乎沒有人發現。所有人都看着我,我也絕不該在此刻停下。過了半分鐘,一切終于漸漸正常了,我甚至懷疑是我的錯覺。
L常常告誡我,自己的耳朵才是最可靠的,很多時候,機器會出錯。那是我的首秀,即使不願承認,我卻也不得不接受,我想要也需要認可。我站在台上,期待着台下五六位嘉賓的評分。
這是我曾潛心緻志,絕不願搞砸的作品。然而現實狠狠地向我潑了一桶冰水,我的演出,得到的是如出一轍的不夠用心,深度不足。我癡站在台上,望着他們輕飄飄地甩出兩句話,然後似乎已不想再點評,擊鼓傳花似的一個看向下一個。我以為我會失望,然而翻湧而上的,是不可忽視的憤怒。
我舉起話筒,卻剛好聽見正前方的男嘉賓道:“這位鐘商學員,你唱得……确實有夠讓人重傷的。”
他自以為幽默地停頓了幾秒,現場哈哈笑起來。
“鐘夷商。”
他愣住,“什麼?”
我直直地望着他的雙眼,“第一,我叫鐘夷商,你念錯了。我的名字就在你台面的評分表上面,我不認為這樣還能念錯是尊重别人的表現。第二,我接受唱得不好的結果,但是我不接受各位老師說我不用心,如果各位要當導師,就要給出專業的意見。如果非要說我不用心,那也要給出這樣說的理由!”
“……你!”他站了起來,面紅耳赤地指着我。
沉默半晌後,一個輕細很多的聲音慢慢響起:“鐘夷商選手你好,我們沒有說你不用心,不過你的作品确實,嗯,不怎麼吸引人,而且準備很明顯也不太充分。你應該也聽出來了,最基本的音準,都一言難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