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當初見面的玻璃花房。
可是距離上一次見面,已是好幾個月的光景。
宋昭甯站在門口,極目遠眺,綠茵草場縱橫起伏,那是一種人工培育、明亮到晃眼的綠意。
一年四季,皆是如此。
費鳴不問她的來意,耐心地沏茶。
他食指指腹摩挲着茶壺壺蓋,穿着一身中式寬松唐裝,手腕疊戴一串開光佛珠。
唐悅嘉懂事地去了另外一間休息室。
快落雨了,雨中高爾夫的滋味可不美妙,腳步來回,她溫聲對上了茶點的侍應生道了謝謝。
宋昭甯收回目光,坐到了費鳴的對面。
費鳴眼也不擡。他自矜地位,在宋昭甯面前,他當然還能擺長輩的架子。
面前隻有一杯茶,他端起來,呼了口氣,淺飲一口。
是他讓人打電話相邀宋昭甯,也是他怠慢待客。
不登台面的下馬威而已。
宋昭甯放松地後靠黃梨長椅,右手自然地搭着翹首扶手,修長指端不輕不重地叩擊。
晾了十幾分鐘,她耐心十足,唇彎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在他起話題之前淩厲截斷。
“費董,開誠布公吧。”
費鳴被她噎了一道,登時露出不快臉色。
“宋總,是來興師問罪?”
她給了他幾秒鐘的緩沖,擡手摘了個茶杯,慢條斯理地倒空茶水,換了茶屜中的新茶。
“茶葉不若紅酒,年份越老越醇厚。”
她注入滾燙沸水,茶香袅袅四溢,蒸騰而起的迷蒙白氣缭繞她纖長眼睫。
費鳴蹙着眉頭,神情不悅。
她的西服外套在進來的那刻讓侍應生妥善地收在休息間,這類昂貴面料通常會置以一個透明的防塵罩,如果她有要求,甚至可以讓他們當場熨燙。
宋昭甯解開袖扣,順手挽了兩道,明晰幹淨的腕骨别着一枚古董雙追針。
她給自己斟了一杯,白皙手指熏着熱氣,沿着茶盞杯沿慢慢轉了一圈。
“你很疼愛顧馥瞳,甚至把她當做自己的親生女兒。”
宋昭甯雙手交叉相抵,手肘支着年輪密集的茶台,輕而嘲諷地笑起來:“你也不想讓她和一個窮小子在一起,所以默認了和席越的交易。”
費鳴氣定神閑地跷着腿,笑容裡有種赤裸裸的惡意和坦蕩:“那又怎麼樣?我和你們宋家這麼多年的合作關系,總不能因為一個陌生人就毀了吧。”
她也跟着笑,一隻手搭着瘦削腕骨,轉了轉腕表。
“可惜現在宋家,不是爺爺做主了。”
她看着對方,淺色的眼瞳很難給人壓迫感,但這麼多年身居高位的曆練不是虛張聲勢,她神色從容平靜,甚至頗有閑情逸緻:“合作關系,我說了算。”
費鳴挑眉,他是老狐狸了,什麼大風大浪的場合沒見過,不至于栽到一個小了幾十歲的女孩子手中。
“宋席不分家。”費鳴眯起眼睛:“除非……”
“除非我和他之間共存的利益關系破壞。”
宋昭甯微笑:“您給自己選了一個很糟糕的合作夥伴。我是說,席越,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那又如何?”
費鳴索性笑起來,手指撚轉着佛珠,一粒一粒盤得晶瑩潤白的珠子在燈光下散發着微微炫目的光彩。
“至少目的達到了。馥瞳的人生,理應完美,我會給她安排一個門當戶對的伴侶。不,哪怕比顧家差一點也可以,最好是上門女婿,這樣馥瞳無論何時,都擁有擡得起頭的底氣。”
宋昭甯垂眸品茶,她咽着回甘茶水,平靜地起了一眼。
“擡不擡得起頭,原本也不在父母或家世。錦上添花的東西固然美妙,但憑借自身的努力得到他人認可,不是更好?”
“要不說小宋總走窄了呢。”
費鳴盯着她的臉,卻沒有如願以償地看見任何松動以供攻破的端倪。
“昭甯。”他換了稱呼:“如果你不是宋家的小孩,如果你的母親不是宋微,你爺爺不是宋平海,你覺得你憑什麼能做到這個位置?”
他伸手,拂了拂白色煙霧,笑道:“你還是天真。”
宋昭甯讓過視線,玻璃房遮天蔽日的暴雨,透明雨線沿着房頂滾落,視線被縱橫交錯的雨線切割。
蓊郁翠意洗得發亮,草場山脊波濤起伏,像一面倒扣的天氣瓶。
“我無法剝離我的生活,所以無法回應你的假設。但——憑什麼?憑我十幾歲死裡逃生,憑我鎮得住董事會那幫老古董,憑頌域在我手上沒有走過一天的下坡路。”
宋昭甯撥開雪茄盒,随手抽出一支。
她不剪開,抵着鼻息聞了一下,高希霸果然夠勁。
一時無話,費鳴看着她的眼神從怠慢到審視。
她唇彎依舊帶着淺淡笑弧,一線天光搖曳着投落在她側臉,打出深刻鋒利的鼻骨陰影,膚色是勻淨的冷白,修長天鵝頸微微仰着,線條利落地收進斑駁領,山茶花胸針熠熠生輝。
宋昭甯笑着讓了讓手,示意他接電話:“手機響了好一陣,您不如先接?”
費鳴原本掐斷來電的動作一僵。
他臉上閃動不易察覺的警惕,猶豫片刻,對宋昭甯的輕視讓他不必避着她。
通話時長一分半,他挂斷電話,神色風雲驟變。
宋昭甯對上他視線,歪着頭,把沒有剪開的雪茄擱回原處。
“……你做了什麼?”他喘着粗氣,老辣眸光遽然緊縮。
“我什麼都沒做。”
費鳴顯然不信,一擁而上的怒火烈烈灼燒着他的理智,他反手摔了電話,黑色背闆頓時四分五裂。
劇烈回響推撞耳膜,宋昭甯起身,那一瞬間她不再是溫順謙和的形象,冰冷而肅殺的笑容揚在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