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撥回到六個小時之前。
聞也從醫院回來,聞希最近的恢複情況很不錯,已經能擺脫輪椅,拄着拐杖走上一小段路。
他跟在小男孩身後,看他每一次搖搖欲墜卻能鬼使神差地站穩,回頭時陽光大片大片地潑過來,襯着他與聞也有幾分相似的眉眼。
宜睦的綠化一絕。假山湖景,波光粼粼的水面卧着一面中式屏風。
聞也陪着他慢慢走,聞希體力略有些不支,仰着臉打呵欠。
“哥今天不用上班?”
已經是十一月,秋霜冷涼。
聞希穿着長袖棉褲,光秃秃的鹵蛋小腦袋戴着一頂七彩花哨的毛線帽,看着很有生機。
“不上了。”
他半蹲着,将聞希松了的内衣下擺紮回腰間,自下而上地看他:“哥哥換個工作好不好?一周上五天,周末可能加班可能不加班。”
聞希雙目灼灼:“擁有國家法定節假日?”
聞也點頭。
他肯定地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裡卻掉出兩行眼淚。
聞希用力地抽了下鼻尖,低聲道:“哥哥原本打算繼續讀書的吧……都怪我不争氣。”
這種事情真要計較起來不講道理。
聞也知道自己怪不了任何人,更何況,他已經擁有了比過去更好更珍貴的寶貝。
“小希。”
他握住弟弟瘦骨嶙峋的兩隻手,沉默片刻,溫聲道:“如果有一天,哥哥不在了,你能好好生活嗎?”
聞希眨眨眼,沒有從他與往常無異的語氣中聽出任何端倪,天真地低着臉微笑:“哥哥照顧了我這麼多年,辛苦你了。如果哥哥不在,我一定可以好好地生活。”
聞也唇齒苦澀:“會按時吃飯、按時吃藥嗎?”
“當然。”聞希信誓旦旦地保證,以免他不相信,還拍了拍瘦棱棱的胸脯。
起風了,聞希拽着他衣角,兩人又慢慢地往回走。
上電梯時恰好遇到馮院長,他笑呵呵地抱着本體保溫杯,先是和聞希聊了兩句,這才直起身,寬慰地拍了兩下聞也肩膀。
那表情,頗有種“我的好大兒終于把自己嫁出去”的錯覺。
聞也攬着弟弟回到病房,護工已經開了制暖,聞希覺得有些熱,帽子摘了擱到床頭,剝洋蔥似地将外衣一層層地剝下來。
電話是在這時候響起來。
聞也在廚房打下手,聞希抻頭瞥了眼,扯着嗓子嚷他:“哥!你手機響。”
他放下濾水果籃,護工對他善意地笑了一笑。
号碼沒有備注,聞也目光掃過一眼,瞬間背過聞希,神色冷峻。
還好聞希沉迷電子閱讀器,他最近精神很足,看了好幾本阿加莎的小說。上回聞也給他劇透《帷幕》的最終兇手,氣得聞希三天不和他說話。
聞也推開門,避開往來交錯的腳步,擡手推開急救通道的白色大門。
“聞耀祖?”他啞着聲音。
電話那端靜了幾秒,傳來桀桀怪笑。
“沒想到呀聞也,你真是有本事。”
常年吸煙打K的嗓子壞得差不多,每個字音拖沓猙獰,像午夜時分索命的厲鬼:“現在學會了賣屁|眼……說起來有幾張照片拍得真不錯。不過說實話,聞希比你更漂亮,要是聞希不是個殘廢就好了呀。”
這些年,比這幾句話更難聽的他不是沒聽過。
聞也深吸一口氣,鼻間嗆出密閉空間漂浮的塵埃,他沉悶地靠着鉛灰色牆壁,手指壓着眉宇。
“有事說事。”
聞耀祖笑着笑着,大概是嗆了風,忽地咳起來。
咳嗽聲很難聽,聞也耐着性子把手機移遠。
“我聽說你賣|屁股賺了不少?這樣,你叔叔我手上着急用錢,你先給我打三十萬過來,還是老号碼。”
聞也嫌惡地擰起眉:“我沒有錢。小希的醫藥費沒有還完。”
“你鬼扯什麼!”
聞耀祖見他拒絕,登時拉下臉,夾槍帶棍地罵道:“你要沒錢?你沒錢能讓聞希住私人醫院?你沒錢能還清市二院的醫藥費?你要是沒錢,行,你把包你那富婆的号碼給我,我親自去問她要。”
聞也輕輕咬牙:“你敢動她。”
“我敢不敢的,也不全在我。”
聞耀祖搓着雙手,嘿嘿地笑了一聲:“你嬸兒身體有病你不是不知道,你弟現在又要念書,這不得交學費?圭哥說了,隻要我先還三十萬,就給我繼續賭的機會……”
聞也大口喘息,他低下身,額角頂着灰白牆壁,腦海裡不受控地浮現起那張醜陋而貪得無厭的嘴臉。
對方還在喋喋不休的念叨,聞也已經什麼都聽不見了。
過去幾年無數記憶卷土重來,他想起男人賭到滿是紅血絲的雙眼,回到家瘋癫猙獰地翻箱倒櫃,嬸嬸把替工廠穿針得來的三百元藏在鞋底裡,他半個身子挂在床上,從床腳挖出那雙據說是當年結婚的紅色婚鞋。
鞋尖裝飾用的鑽石掉得七七八八,隻剩下一個又一個黑洞洞的嵌洞,也像她千瘡百孔的一顆心。
三百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