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悅嘉謹慎地控車,心思卻飄遠了:“我從前就聽過,兩個擁有血緣關系的人更容易被對方吸引……沒想到……”
“後來她患上了嚴重的抑郁和雙相,十年中自殺不下三次。但很遺憾,每次都被救了回來。”
唐悅嘉口幹舌燥,幹巴巴地重複:“遺憾?”
“對于一位真心赴死的人來說,每次她重新睜開眼,看見潔淨蒼白的天花闆,第一反應應該是絕望。”
她聲音裡有種難以言喻的情緒,仿佛正在談論的對象不是席越母親,而是她本人。
“最後一次,是在席越十五歲那年,她又發病了。”
她看着繼承了兩人優點的兒子,他還沒有成年,但身高已經出類拔萃。他很聰明,也很懂事,自從她在很多年前拒絕他的擁抱後,他仿佛一夜之間長大,再也不像個小孩似地撒嬌或耍賴。
她所剩無幾的理智告訴她不應該把所有罪責怪到兒子身上,可她一看見他的臉,就想起他們之間闆上釘釘的血緣。
不幸中的萬幸,全身體檢的結果出來了,他沒有遺傳到因為近親而帶來的基因疾病。
她愛他,也恨他。
這麼多年心理和生理上的雙重折磨,她已經沒有力氣恨自己,隻能把所有的怨恨宣洩到這個曾被她視為驕傲的孩子身上。
唐悅嘉聽得目瞪口呆。
“她跪在兒子面前,額角撞得鮮血淋漓。匕首掉在一旁,白色安眠藥滾落滿地,席越的虎口和掌心被刀鋒劃開又深又長的傷口。”
她求他,受不了,好痛苦,活不下去,好想去死。
席越麻木地聽着。
他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母親舉起槍,但她病得太厲害了,她根本沒有扣下扳機的力量。
手掌的傷已經很痛,但他感覺不到了。
自己的靈魂仿佛抽離身體,輕渺幽遠地飄上半空,他俯瞰着隻有十五歲的自己,和形容瘋癫的母親。
曾幾何時,她溫柔地教他彈鋼琴,教他畫畫,抱他在懷裡耐心而珍視地親吻他,說上一萬遍愛他,希望他以後也能像爸媽一樣,找到自己的畢生所愛。
……畢生所愛。
席越絕望又無可奈何地想:
我是父母亂|倫,是近親結合的怪物。
怪物一樣的我,怎麼可能找到畢生所愛。
他會藏着這個秘密,直到自己呼出最後一口氣的那瞬間。
“然後呢?”唐悅嘉不可置信地追問。
“然後,她把手槍塞到兒子手中。”
席越冷靜地問她:“如果你死了,你會感到開心嗎?”
她已經被痛苦折磨得太久,一句話說得颠三倒四。
說我愛你,又說我恨你,最後說我好恨我愛你。
席越微微地歎了口氣。
傷口中流出的鮮血随着動作逆流到指縫,他曲張了下,感受着溫熱黏膩的觸感。
“但是人都死了,火化後就是一捧灰。隻有活着的人才會在意他們開不開心。”
他自嘲譏诮地勾起唇角,拉栓上膛,黑洞洞的槍口頂着母親微弱跳動的心髒。
她曾經很美麗,那是一張令人過目不忘的容顔。
席越遺傳了她的眼瞳顔色,邊緣一圈兒很淡的淺金色,陽光下有一種鑽石般潋滟清透的光芒。
裝了消音器的手槍,哪怕是近距離開槍也無法完全消除子彈旋轉而出貫穿心髒的聲音。
那瞬間,飛鳥驚枝,浮雲翻湧,浪潮拍打黑色礁石。
一潑滾燙鮮血飛濺到他臉上,席越閉上眼睛。
她死了。
無可挽回地死了。
既是解脫,也是自由。
他原地坐了好一會兒,近距離開槍射擊的場景在後來很多年成為揮之不散的噩夢,他生硬地吞咽着口水,但喉間幹澀萬分,仿佛生生咽了一把碎玻璃。
席越背手擦過臉,起身時踉跄半步,他在床頭找到她生前最喜歡讀的一本書籍。
“至于您的夢,不要再去想它們了。這世界的擔子太重,不是一個人可以擔負得起。這世上的悲哀太多,不是一顆心可以承受得起。”
他靠着母親仿佛睡着了的恬靜面容,微弱地笑了笑。
混着掌心流下的鮮血吞了一打白色藥粒。
“他死了?”
唐悅嘉震驚不已,宋昭甯挑起眉看她,她長長地“啊”了一聲,慚愧地反應過來:“被人救了?”
宋昭甯看着前方暢通無阻的黑色柏油路,淡聲道:“從現有結果逆向推導,确實是這樣。”
唐悅嘉一時間百感交集,挖苦和嘲諷的話一聲聲地壓回了心底。
如果她不知道這個故事,或許真的會把席越當做一個純粹的反社會人格,但他的性格不全然是這樣。
至少一開始還不是。
費鳴的高爾夫莊園近在咫尺,唐悅嘉打燈變道,皺着眉心說:“他是可憐,但這也不是他傷害别人的理由呀。自己是淋過雨的人,還非得把别人的雨傘撕爛嗎?”
“這話我回答不了你。”
宋昭甯屈着食指關節敲了敲車門的控制面闆,穿着白襯衫的門童已經等候片刻,唐悅嘉把鑰匙交給他泊車,小姑娘舒展了下雙肩,突然雙手捂唇,驚詫地轉了轉眼睛:“昭昭姐,這些事情你是怎麼知道的呀?”
今天天氣不好。黑雲壓城,空氣中彌漫着邪惡而不祥的氣息。
宋昭甯半轉過身,唐悅嘉和她隻有一步之遙。冷不防近距離地直視她驚心動魄的美貌,哪怕是作為同性也難免心髒停跳一拍。
纖細冷白的手指抵在唇上,宋昭甯揚起唇角,眼底卻揉不進任何天光和笑意。
“噓。這隻是一個故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