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之間的嫌隙其實由來已久。
“你為什麼要告訴舒綿她的書包在哪裡?”黃悅剛打掃完衛生,就從朋友口中聽到了晴天霹靂的消息——龍沫沫趁舒綿不在,拿了她的書包,丢到對面多功能樓已停用的衛生間的垃圾桶裡,而夏暗歌居然在舒綿回來到處找書包的時候,告訴了她書包在哪裡。
黃悅甚至沒有去了解前因後果,就急沖沖地過去質問夏暗歌——她面對夏暗歌時一貫強勢,對方盡管并不總會順從,但卻總能包容她的高姿态,而不會像其他人那樣,但凡她的脊背挺得稍微筆直一點,冷言冷語與譏笑就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
隻有在夏暗歌面前,她才能夠挺起胸膛,真正地“活着”——很久很久之後,她才不得不承認,當龍沫沫和她的同伴因為她是夏暗歌的朋友而針對她,又許諾隻要她幫她們對付夏暗歌就接納她時,她是因為無法舍棄那種“為人”的滋味,而遲遲無法做出決定。
在當時的她心中,她當然是因為善良才放不下夏暗歌的。
“我告訴過你,舒綿的爸爸是工地工人,母親是做保潔的!”她壓低聲音,“你為什麼要回應她!”
在聽到她的前一句話時,夏暗歌的眼睛亮了,“對呀,我記得的,所以那個書包對她一定很重要,我們要幫她,她問我的時候,眼睛都哭紅了,真不敢想象,如果找不到書包,對她的家庭,是一個怎樣的重創!”
“……”
黃悅沒辦法理解她的腦回路,她告訴她舒綿的家庭情況是讓她少跟舒綿來往,可怎麼也想不到,在夏暗歌的理解裡,這意味着“舒綿家需要幫助,我們應該幫助她。”。
她無語半晌,咬牙道:“那你就要去幫她?你顧得了自己嗎就去幫别人?我不是告訴過你,不要去惹事嗎?!”
“所以我沒有攔住他們啊。”
在夏暗歌眼裡,沒有當面呵斥阻止,隻是在事後告訴苦主失物的去向,已經是相當忍氣吞聲、委曲求全了。
“就是因為我們處境不好,所以更要團結起來,互相幫助啊。”夏暗歌的神色很認真,“今天舒綿被欺負,我們都坐視不理,那明天我們的東西如果被偷了,豈不是更沒人幫我們了嗎?”
倒是不蠢,可未免天真到太可笑的地步了。
黃悅冷笑:“你今天就算幫了舒綿,她明天也不會幫你的,你以為舒綿是什麼好東西?我告訴你,她初中就開始賣,這班上的男生,不少都做過她的客人,你再多幫她幾次,在别人眼裡,你也是她的同行了!”
夏暗歌睜大了眼睛,她的神色鄭重起來:“悅悅,你說的這件事情,有什麼證據嗎?”
黃悅以為她終于知道不能随便救人了,嗤笑:“這要什麼證據,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她家窮得連校服都買不起,她又那麼貪慕虛榮要漂亮……”
“當然要有證據。”夏暗歌表情很嚴肅,“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她就是未滿十四歲的時候就被人誘騙了,這是違法的,我們應該幫她收集證據,維護自身權力,告那些侵犯她的人,再幫她申請貧困戶助學金……”
光高有貧困生指标,龍沫沫常炫耀她如何通過和“上面”的“關系”獲取了名額,并得意洋洋地表示:“這筆錢我買一件衣服都不夠,根本無關緊要,可叔叔非要給我,那就不要白不要咯,有時候啊,家裡太有關系也是苦惱,長輩們遇到什麼好東西都想着你。”又嗤笑:“像夏暗歌那種鄉巴佬,怎麼懂得家族之間守望相助、照顧晚輩的情意!”
絕口不提,她對任何一個在學校有小職位的中年男人,都點頭哈腰、曲意逢迎,甚至主動獻媚——倒不一定真到那一步,而是“恰到好處”地給老男人一些油水占,主動投懷送抱、獻吻任摸、“手動幫忙”——隻為得到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好處,可以讓她們用于狐假虎威地欺辱同學。
即使被發現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在禮貌性上/床到處都是的光高,這點小伎倆實在算不了什麼,其他人就算知道也隻會笑罵一句“你還真豁得出去/下得了嘴。”
黃悅這種土生土長的孩子當然對這些事情心照不宣,但夏暗歌是真不知道,十三歲的她驚異于龍沫沫總能得到特權,困惑之下,真以為她身份非凡。
黃悅其實若有若無地向她透露過這些事情,但剛露出點口風,夏暗歌就蹙眉:“這怎麼可能啊,就算龍沫沫再惡心,我們也不能随便造人黃謠啊。”
“怎麼會有女生,為了那麼一點點優待,出賣自己的清白呢?”
“……”黃悅無語,此後再懶得提。
直到後來夏暗歌實打實地親眼撞見龍沫沫為男老師“服務”,親耳聽到她如何熟稔地自輕自賤地和中年男人調情——在其他人耳中是很常見的調情,但在夏暗歌耳中,那種自輕自賤程度已經完全屬于M的範圍了,實在恐怖。——她才發現黃悅說的居然是真的。
……
“……”這回答太出乎意料,黃悅竟不知道該怎麼回複,半晌,她神色不自然地憋出一句,“你書讀傻了吧!什麼誘騙,我看,她根本就是自願的,她身上那件外套,可不是她們家能買得起的價格。”
“如果她真的初中就有了那樣的經曆,無論同不同意,都是違法的……嗚……”
黃悅一把捂住夏暗歌的嘴巴,咬牙:“好了好了!你還不嫌丢人!别跟我扯那些有的沒的,以後别跟舒綿那些人來往,要不然咱倆就絕交,聽到沒有!”
那雙漂亮的墨瞳望着她,眼中似乎有無盡的困惑,直到最後,她也沒看見她的點頭。
龍沫沫這樣的小喽啰,并不具備能随機選人欺負的能力,她選中的都是得罪過人、被群體排斥厭惡的落單個體。
夏暗歌看到的,是她無緣無故欺負别人,實在是嚣張又猖狂,而其他人居然視而不見,實在是可怕又可憎,她看不到或者說根本不知道的,是舒綿前不久得罪了一位高年級大佬,龍沫沫和大佬溝通後才動的手——其他人視而不見,不是因為龍沫沫,而是因為舒綿之前得罪的高年級大佬——當然,也更是因為,在光華學生的認知中,又窮又成績差又生得媚的舒綿,本身就是不可接觸的肮髒之人,宛如達利特,她被欺辱是理所當然。
幫助舒綿,簡直是對那位大佬、對光華整個生态規則的挑釁,她知道夏暗歌不怕龍沫沫,可夏暗歌甚至根本就沒搞清楚她得罪的到底是誰。
但黃悅也知道,自己如此反感夏暗歌對其他女孩的幫助,并不僅僅源于對利弊的權衡。
她與夏暗歌為友,是因為她是她被欺辱時,唯一伸出援手之人——即便黃悅覺得自己并不需要,但她也确實感激。
可如果“困境時的施以援手”,從來都不是她的獨享待遇,連許雅、刑欣這樣的人,她都要救,這足以證明,所謂的友情,隻是她一個人的自作多情。
——如果你對誰都這麼好心,又怎麼能證明你對我的感情?我又憑什麼要冒着風險去支持你、幫助你?
心中隐約的不忿、不平,以及隐隐約約的忮忌,讓她自覺在這段友情裡受了虧欠。
但如果不考慮外界的因素,在日常相處中,夏暗歌實在是個很好的朋友。
不僅熱情溫柔、經常對朋友誇誇誇個不停,還經常主動承擔開支。
夏暗歌習慣給“姐姐”付賬單,因為小時候父母和官員社交的時候,就是給她數額驚人的現金,讓她帶着那些同齡的姐姐妹妹去瑾城的精品店購物,無論她們選了多少,都由她盡數支付。
黃悅的鄰居姐姐在光華讀高二,有段時間常常來找她玩,但卻常常不吃飯,夏暗歌問起時,她苦笑:“我男朋友說我太重了,抱都抱不起來,帶出去像輛坦克。”
鄰居姐姐身高一米七,體重一百零三斤,BMI已經低于健康值,瘦得顴骨與下颌骨都突出,臉型崎岖,她因此更加容貌焦慮。
鄰居姐姐語氣低落:“我也想像其他女生一樣,體會一下被抱起來的滋味,可我太胖了,隻能減肥了……”
夏暗歌隻覺得匪夷所思:“你已經很瘦了,你男朋友如果抱不起來你,那是你男朋友力氣太小了!”
鄰居姐姐笑出了聲,摸了摸她的頭,溫聲道:“可确實沒人抱得起來我呀,我也想嘗嘗被公主抱的滋味,所以隻能繼續減肥了。”
夏暗歌的眼睛亮晶晶:“真的嗎?”
“當然……”鄰居姐姐的話音未落,黃悅便見她整個人騰空而起,女孩雀躍的聲音響起:“姐姐,你真的很輕!”
沒有任何輔助或配合,夏暗歌輕輕松松地單手公主抱起了她。
因為太過輕松,她的臂彎很松,恰恰好地調整到一個令姐姐舒适的姿勢,穩穩當當地抱着她轉了個圈。
黃悅瞠目結舌。
姐姐下來時恍惚了很久,仿佛一個多年的心願猝不及防地被滿足。
然而在夏暗歌勸她正常吃飯時,她猶豫了一下,仍然隻選了一個白煮蛋,笑着說:“我胃口小,吃這個就夠了。”
黃悅當然知道是為什麼,她和姐姐心照不宣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光華階層分明,底層的男生很早就喪失了擇偶權,隻能省吃儉用地去找城中村的老阿姨來進行X啟蒙,能在光華交到女朋友的男生,即便不像李越、謝珧、周青生那樣家世不凡,也絕對是中等殷實人家了。
姐姐難道不知道對方的審美是畸形的?但她也隻能順應對方的要求,她是絕對不可能和那個男生分手的。
夏暗歌對未來有種莫名其妙的樂觀,總覺得隻要她們努力進取,就有無限可能,但努力卻仍然隻考到光華這件事,本身就說明了,她們即便全力以赴地拼搏事業,也很難得到多少豐厚回報。
姐姐望着夏暗歌,感歎,“她真可愛。”又回頭對黃悅笑道,“和這樣一個小孩子做朋友,很辛苦吧。”
黃悅的目光閃了閃,“不會一直這樣的。”
黃悅預感不算錯,對夏暗歌示好的男生如過江之卿,她作為夏暗歌的好朋友,也因此明裡暗裡地受到了不少好處,但她不是出賣朋友的人,那些要以帶出夏暗歌,甚至給夏暗歌下藥為交換條件的禮物,她一個都沒收。
她起初很有耐心,因為那些來獻殷勤的男生确實質量不佳,就算夏暗歌和他們在一起,也僅能自保而已。
她隻是覺得夏暗歌拒絕的态度太冷酷粗暴了,完全不給面子,警惕冷酷如待仇敵,生生把追求者作成了仇人。
此前龍沫沫讓小弟小妹戲弄夏暗歌時,她冷眼旁觀,此時卻遭到了反噬,夏暗歌笃定地認為那些男生都是被龍沫沫安排來的,接近她是為了降低她的防備,以求更深地傷害她,他們本來就是敵人,實在沒必要給好臉色。
黃悅無言以對,她之前在夏暗歌被算計時沒有提前提醒,此時她說那些男生是真心追求,夏暗歌也不會信。
她冷眼看夏暗歌忽視掉謝珧所有的暗示——謝珧的身份足夠,但作為家境富裕、成績不差的人,他和徐惠、司稚奈一樣,根本就看不起她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