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就因為她們打不過我，所以一切就成了我的錯?”

在主任辦公室喊出這句話時，夏暗歌十三歲。

她與龍沫沫交惡的緣由很簡單，高一時她們被分到同一個寝室，軍訓時龍沫沫屢屢帶好友在宿舍徹夜暢談，歡欣哄笑，熱鬧不已，熄燈後許久仍不止。

彼時正值軍訓，盛夏裡整日的暴曬、站立下來，疲乏欲死，淩晨六點便要起床，而龍沫沫和友人聊至淩晨兩點仍無罷休之意，夏暗歌在迷糊——被吵醒——頭疼——迷糊——被吵醒中輾轉如渡劫，忍無可忍，發聲問她們打算什麼時候睡覺。

隻此一句，并無其他辱罵。

但龍沫沫認為夏暗歌讓她在朋友面前失了面子，送走朋友後，站在夏暗歌床頭，對她辱罵羞辱、威脅恐吓，言語極盡惡毒的想象力。

那些話語的肮髒龌龊程度，超出絕大多數成年人的想象力，聚焦于女性□□官的羞辱與針對女性長輩的攻擊，足以令久經世俗的老鸨甘拜下風，再邪惡反人類的劊子手，也會為龍沫沫言語中對女性的濃烈惡意與極端憎恨而瞠目結舌。

到後面，已不是單純的辱罵，而是針對夏暗歌的淩.辱.虐.殺性意淫，她将十三歲的女孩描繪成淫.蕩.饑.渴、同時又極具主觀能動性——指用盡手段勾引無辜男人——的低等生物，将她做的一切事情都歸罪于對男性.性.器.官的渴望，她喋喋不休地說着夏暗歌如何為了擁有魔鬼般的身材用盡污穢淫.賤的邪術，如何的不良家、不正經、不安分……滿腹心機，一看就天生罪無可恕，注定淪落到不被任何男人愛、卻被無數男人“使用”的“地獄”，她将她異化為沒有人格、沒有廉恥的犬、雞、便盆，而她們這樣正派的女人，天生有從人群中辨認出夏暗歌這樣邪惡的、淫.穢的、誘惑無辜男人、禍害世界的妖畜的能力與責任，以及審判她、剝除她人格與基本權益的權力，她已經看穿了夏暗歌肮髒黑暗的内心，她注定拯救被夏暗歌迷惑的男人們，一切注定邪不壓正。

夏暗歌：“……？？？！！！”

哪怕是兩年後，夏暗歌也沒法從言語上吵過她——辯論必須在雙方都遵守規則、遵守底線的前提下進行，龍沫沫式的罵架，比拼的完全是個人髒話儲備量及在惡毒方面的想象力，夏暗歌是不可能在這個她所擅長的領域打赢她的，哪怕勉強抛下面子和道德學習，也必然會被龍沫沫用豐富的經驗和絕不認輸、精神勝利也是勝利的厚臉皮給逼崩潰。

但兩年後破罐子破摔的夏暗歌會選擇更有效率、更能體現自身優勢的方式——用拳頭說話。

誰規定别人罵她，她隻能罵回去不能動手？辱罵和鬥毆在光華都屬違規，龍沫沫所謂的“我是罵你了，可你有本事就罵回來，你憑什麼動手？”屬于自己跨越了第一條線，卻幻想——或者說自負地認定，别人不能跨越第二條線。

她自己不遵守規則，卻又妄想别人遵守她的規則。

十三歲的夏暗歌最初的情緒不是憤怒，而是震撼，完完全全的震撼，近乎精神值跌到混亂的震撼，她不是沒有聽過同學爆粗口說髒話，但龍沫沫的辱罵和那完全不是一種級别，她對這樣成人化的、極其重口、包含意淫與惡毒幻想的言論完全聞所未聞、無從應對、無法理解，她完全沒辦法對這種不可名狀的惡意深淵給出回應，龍沫沫的有些意淫——或者說造謠？她根本就聽不懂，隻本能地感覺那種完全不加掩飾、極其成人化的怨毒惡意。

十三歲孩童虛弱而懵然的“我沒有……”“你這是造謠……”“明明不是這樣的！所有人都看到了，我明明沒有……”“我什麼時候做過了……”“你怎麼能這樣空口給人潑髒水……”“你胡說八道！”隻讓施暴者愈加确認了她的無威脅性，愈加猖狂得意。

焦急的自辯、殚精竭慮的自證耗盡了夏暗歌的精力，以至于她甚至沒怎麼對龍沫沫做出同樣的攻擊——她出于本能想證明這些都是虛假的髒水，無意識地将污蔑自己的人當做判官，又在出示了齊全的證據卻仍未得到正名，反而被再次羞辱後懷疑人生、痛苦到崩潰。

不費吹灰之力取勝的施暴者得意洋洋地班師回朝，自以為已經取得了全部的勝利，卻不知道，過于輕易的勝利，有時候恰恰因為，對方根本不在她的“圈子”裡，根本不認同她這一套規則。

夏暗歌第二天向當時的班主任求助了，她講述昨夜的一切，請求換宿舍。

光高的學生心照不宣的共識，便是“不告狀”，因為他們清楚老師往往是各打五十大闆，就像童話中找狐狸當裁判分餅，最終往往是整個餅都被狐狸吃進了肚子。

但夏暗歌不知道，她習慣了槿城老師的有求必應、主持正義、懲奸揚善，完全沒意識到習以為常的舊日的規則可能隻是因為她的身份。

葉知秋老師仔細聆聽了她的求助，承諾會解決問題，但并未同意更換宿舍——因為期中就要分科分班，她認為實在不必急于一時。

複述一遍那樣的經曆，是痛苦到令人恐懼“回憶”本身的事情，結結巴巴地複述龍沫沫那些恐怖的辱罵，夏暗歌仿佛又經受了一遍精神淩遲。

但對“主持公道”的期待壓過了不适，她忐忑地回到教室，旋即龍沫沫被叫到辦公室。

但事情的發展再一次超出了她的預料。

“……唉，能怎麼辦呢，老師也很心疼我，但現在大家隻能先忍着了……”

“……當然是真的！老師都跟我說了，她家族裡有人是精神病，她肯定也遺傳了，誰敢惹精神病啊……”

“……這怎麼會有假！老師給我看了她的資料的，她就是精神病啊，瘋女人！”

“不曉得精神病會不會便宜點？下次幫你問問她一次多少錢，幫你要個優惠價，哈哈哈……”

“你也真是倒黴，怎麼攤上了個精神病室友……哈哈哈哈……”

“老師親口說的啊，她有精神病……”

“那些都是她想象出來的啊，我是什麼人你還不知道？你不會也是被她騙到了的蠢貨吧？”

“精神病就不該來上學啊！這種垃圾放出來隻會危害社會，她就應該被關起來，電擊幾次就老實了，真的是太難為你了，遇到這種大奇葩。”

“她這個長相身材，關在精神病院也太浪費了吧，你們聽沒聽說過……”

“唉，老師說她是鄉下來的，讓我看她可憐，多包容包容……”

夏暗歌忽然感覺這個世界前所未有的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