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征蘭停在刻石通訊公司門口。
通訊公司的外形更像一個龐大且笨重的黃銅色堡壘,周圍看不見進出的業務員,因為大門是一個鍊條拉動的巨大閥門,開合時有明顯的柴油氣味,每打開一次都會十分麻煩,所以大家幹脆走後面的小門。
門口有一座巨大的輝光管座鐘,上面镌刻着刻石通訊公司的創立時間。在輝光管座鐘下,劉征蘭遇見了旅行者,
對方身邊圍繞着許多人。種族不同,家鄉也不同,旅行者正把一台電視放在輝光管的底座上,教大家如何除灰、修理、拆卸這個電視。
看到劉征蘭,它便笑了,聲音很亮:“你怎麼在這兒?”
劉征蘭含糊應答:“随便走走。你怎麼在這兒?”
“教它們修電視。”
“你不是逃難的嗎?哪來的錢買電視?”
旅行者說:“我們跑不掉,得讓别的東西跑。”
劉征蘭意有所指:“天上的人?”
旅行者沒回答,隻是自顧自地說:“因此,電視是很重要的。”
它神秘兮兮地問:“你看電視了嗎?”
“嗯,一直在看。”
“那就沒問題了。”它修完了電視,頭部撐開一大片陰影,這是一個驅趕的動作。周圍的人們并沒有害怕它,隻是神情鄭重地端走它的電視,放到一邊觀察起來。
它說:“再見,祝你活着。”
劉征蘭大驚:“别詛咒我了!”
它一愣,然後低聲笑起來,明顯沒當回事。就那麼閃身進了刻石通訊公司的小門裡。
劉征蘭道:“kp?”
【我在!大小姐有何吩咐?】
kp又變成了這個有點油嘴滑舌的家夥,難不成是雙kp?這麼高級?
“我要過潛行。”
“好嘞!”
【劉征蘭潛行檢定(出目/檢定):70/30 失敗】
“……我要再過個說服,讓别人帶我進去。”
【劉征蘭說服檢定(出目/檢定):89/50 失敗】
“……開鎖。”
【劉征蘭開鎖檢定(出目/檢定):43/1 失敗】
【嚯,你什麼都沒點?】
“再來。”
【你今天非要進去這個門?】
“對,我非要進去這個門。”
【那我也不能讓你再試了,再試你早晚把保安招來。你再扔一次,過了就是過了,不過就是不過,願賭服輸。】
劉征蘭深吸一口氣,把骰子籠在手裡。
“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快顯靈。”
【劉征蘭攀爬檢定(出目/檢定):20/20 成功】
【太棒了!零點仙!精彩的遊戲!完美的賭局!請進吧,命運的寵兒!】
劉征蘭一個鹞子翻身落進窗戶裡,動作很快,姿勢很帥。落地之後立刻貼牆行走,以防被人發現。
事實證明她多慮了。整個通訊公司沒有人在乎她。堡壘的門面建築是工廠,工人們守在塑形線圈的鉸鍊和茶褐色的金屬洪流中,用灌注器和模具鑄造電視元件。
佐斐那的恒星有着強大的引力,這種引力極大地影響了地核的磁場,明顯擾亂了電磁波的規律,某種意義上也導緻當地通訊技術的落後。這裡明顯在使用某種類似于真空管的技術,純靠數量堆砌,體積越大實力越強,某種意義上很樸素。因此整個工廠裡都是掩體,她橫着走都沒人能看到她。
建築之間由銅管連接。劉征蘭跟随着回蕩的腳步聲前進,終于追上了前面的旅行者。
對方笨拙地扳下開關,打開閥門,劉征蘭跟在它身後,進入了刻石通訊公司的行政管理區域。
比起井然有序的工廠,這裡簡直亂作一團。各種紙張滿天亂飛,辦公桌和辦公室間無數人來回穿梭,高聲咒罵。每個人身上都背着一個激光槍頭外骨骼,用槍頭在紙面上飛速記錄。一個輝光管計數器和一之喇叭用鐵絲綁在一塊兒懸在天花闆上,作用就像臨江高中食堂的叫号器。每報出一個數字,就會引起一陣怒吼。
“又死人了!又死人了!”
“認領人數多少了?”
“飛行器不足彈藥不足什麼都不足!下面輻射都要不足了!”
“報告!19月33日的死者已被認領,分别是是蘭德耶沙涅爾·米薩、蘭德耶佛坎·米薩和裴多貢魯·蘭德耶,該家族隻剩下一名兒童蘭德耶庫哈·米薩,是否收留?”
“有人看護嗎?”
“鄰居伏裡沙。蘭德耶庫哈·米薩太小不會寫字,是伏裡沙認領了死亡報告。”
“暫時不收留,收容所實在不夠了。”
“燈塔附近的奧凡市三任市長均在衆目睽睽之下自燃,市政班底倒台權力完全真空,奧凡市□□參與率百分之四十!這還隻是紙面數據!大部分居民都已經向白城遷移!”
“找我幹嘛!我們城市規劃時沒說要容納這麼多人!”
“又一家電視台走向破産!願意低價出售給我們!銀行壞賬率百分之三十二!”
“這顆星球完蛋了!”
哀鴻遍野,雜亂無章。這種混亂劉征蘭無比熟悉,仿佛回到人人精神失常的課間,反而有種生機勃勃的感覺。
旅行者在通訊公司還挺有地位的,每個人都會跟它問個好,它也回以問候,一路阻礙頗多地進入了一個挂着牌子的門後,牌子上寫着“危險氣體,閑人免進”。
【來,給你個機會,過個潛行一塊兒進去】
【劉征蘭潛行檢定:25/30 成功】
【恭喜!屬于勇敢者的饋贈!你可以跟着一起進去了!】
【劉征蘭心想:雖然這個旁白有點吵,但已經很努力地給我們塞線索了,原諒它吧。謝謝你的原諒,我不是很需要,你留着吧。】
劉征蘭跟着旅行者進了房間,并且沒人發現。她本來還有點害怕危險氣體,但進去之後才發現房間裡外并無顯著區别。
旅行者把自己傘狀頭部整根拔下來,它的身體從細長的一條變成了熟悉的形态。
一塊包含胸膛與肚腹的身軀,末端可以進行精細操作的四肢和一顆頭顱。
這是人類的體型。
“唐捐。”旅行者說,“你怎麼樣?”
“身體健康。”唐捐道,“你找我有什麼事?”
“……沒什麼。”
兩個人在電視屏幕的兩側,唐捐神情輕松,而背對着劉征蘭的那個看不清表情。
“那你為什麼要聯系我。盡燈,靠電視信号彼此聯絡已經很冒險了,單線聯系更容易暴露。”
盡燈沉默了許久。
唐捐單眉高挑,顯然有些不耐煩。但對面是她的弟弟,她表現出了難得的耐心。
“我非常擔心你。”盡燈說,“你的工作強度太高了。用電視信号認領死者,招募同伴,幾乎是你一個人的計劃。前段時間秘密滲透了飛行器廠。我以為你要休息了,結果你隻是留下了然後我繼續做電視研發的命令,隻身前往燈塔做準備。這樣下去不僅你的行蹤會暴露,身體也早晚會支撐不下去。”
“在刻石人建立起來之前,我是不會死的。”
“你能攔截命運的洪流嗎?你能拒絕阿卡西的召喚嗎?”
“禁止文绉绉。”
“你阻擋不了死。”
“那也總比任人宰割的生要好!”唐捐的臉猛然湊近屏幕。灰色波浪線條組成的畫面和卡幀的刺耳聲音,依然擋不住她眼裡的漩渦,“你還記得嗎,盡燈?這本來隻是一場畢業考察!隻因為抽簽系統的故障,我們就抽到了佐斐那,一顆爬行文明的行星。這種錯誤我們甚至無處去申訴,因為奇點學院沒有處理人類問題的投訴中心!
“現在我們回到不斜空間站也隻有兩條路,一條是被蜜谷人殺死洩憤,一條是被人類共同體征兵帶走!我們腳下沒有任何一片堅實的土地,如果沒有拼死一搏的決心,我們永遠都不安全!”
唐捐把手指一根根攥進掌心:“我太痛恨那些生物了。一邊是蔑視異族四處侵略的惡魔,一邊是瘋狂前進、将所有跟不上隊伍的人碾死在輪下的戰車。在這樣的兩個組織中做選擇,不過是速死和折磨的區别。”
盡燈的語速依然很快,語氣裡的急迫并不亞于唐捐:“我明白,我明白。所以我們要建立的組織是禁止侵略、維護秩序的組織。可是這個世界不需要一個有抱負的死人!這樣的人千千萬萬,将宏圖大業刻在墓碑上對這個世界有什麼意義?沒有任何意義!沒有研發任務的時候,我會去宣傳電視的妙用,我會拉攏更多人,這些事可以由我去做!但你作為整個計劃的制定者,通訊公司的核心人物,如果你死了,一切都完了!我們找不出另一個和你能力相當的人代替你,這才是最重要的!我不是作為你的弟弟、你的朋友在勸告你珍惜生命,我是作為你的同盟在告誡你,珍惜你我的事業!”
“你可以,盡燈。”
這句話仿佛掐滅燭火的手,徒留一縷青煙般的沉默。
“我相信你的智慧,你可以做到。”
“你在轉移話題。”盡燈冷冷道,“你在把我對你的指責替換成溫情的認可。先不提我和你的能力相差有多遠。臨陣換将有多少問題,需要我告訴你嗎?”
唐捐靜靜地看着他,嘴角帶着一種傲然的微笑。隻要她站在那裡,就有一種難以言喻地說服力。
“好吧。”她笑道,“我跟你說實話。我挺喜歡在外面跑來跑去的。當人們聽說我來自刻石通訊公司時,那種信任令我十分安心。信任的建立,才是我留在佐斐那,組織這場革命的初衷。”
“需要我提醒你嗎?卓卓坎的到來,正是因為我們自己人的背叛。否則這位執政官也不會這麼快注意到佐斐那這顆小星球的異動。”
“所以我才要一遍一遍确認。”唐捐道,“如果你像我一樣,曾經流落街頭,就會知道信任的可貴。如果不是我親手建立的組織,想必我永遠也不會覺得安心了。”
“我是沒流落街頭,但是誰把你從街頭撿回來的你忘了?按血緣,咱倆這麼遠的關系,我家可沒有救助義務。”
“所以,即使人性這麼脆弱,我依然信任你。”
“你也挺信任科黛她們啊!”
“我難得有幾個朋友。”
“……也是。”盡燈深吸了一口氣,“早點回來,我們需要活着的你。”
“我會的。”
“我說真的。”盡燈的眼睛片刻也不挪動,他沒有看唐捐,而是出神地盯着電視屏幕的彩色便條上,兩人一同設計的刻石人标志——一塊鎖鍊纏繞的石碑,“沒有什麼比活着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