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時序背過身,轉眼看向了細長光影下,已經沉默很久的陳蘭芝。
人死如燈滅,她眸光漠然地望着人影幢幢裡那被拳打腳踢不得不卑躬的身影,惱恨傷痛在那刻都淋漓盡緻地浮現在了她的臉上。
曾經便是如此,一衆鄉民不分青紅皂白地将天命抵押在了她一人身上。如今真相俱現,他們将這怨忿都還報給了大巫,卻再也無法挽回做錯的一切。
她隻記得,那日白晝如焚。
意識清醒的時候,看見的是痛哭流涕的無支祁和自己那具受盡折磨的屍首。
原來這便是死了的滋味。
在浸泡河水時,意識逐漸喪失前,她的腦海裡真的浮現了走馬觀燈的一輩子,是小時候那道青色還未尋見的背影,是妹妹陳蘭婷小心翼翼的靠近,還有自己求得自由的渴望,以及人人自危臉上猙獰不堪的扼殺。
死後,她才從無支祁斷斷續續的哭聲中尋得答案,原來他就是自己一直找的男子。隻可惜,他是妖,也慶幸,他是妖,才會看見已經死了卻求不得往生的自己。
可是,這一切都晚了。
在沉入河底時,揣在心口的香囊順着水流早已經被沖散。她對他的執念,在那時就已經煙消雲散。
那現在,還剩什麼執念未了呢?
在她耳邊響起了這句話。
在衆人的憤恨聲中,遲讓已經依次走到了被救的姑娘們面前,一一探其靈息,辨識出誰失了魂魄,誰還完好無損。
直到走近陳蘭婷時,他轉眼發現陳蘭芝的情緒有些狼狽,遂說了這句問。
“她們就等你了,執念了了,她們才能解脫。”遲讓語氣生冷,直視她道,“還有那些姑娘們,你一開始不就想救她們嗎?”
現在,也隻能你救她們了。
陳蘭芝攥緊的手指微微顫動,自己身死時她隻覺得像是做了一場夢,無支祁死的時候,她酣暢淋漓卻心中仍揣有不甘,因為罪惡之人還活在當下,她的仇怨仍然未報。直到方才,大巫的真面目被撕破,鄉民們從愚鈍中清醒過來,她内心的困頓在那刹才求得了解脫。
終于,她眼中綴淚不斷,細思量久後才點了點頭。這時,目光一瞥,發現方時序不知何時從人群中帶來了陳向明,他被兩人攙扶着似是受過傷。
那一刻,滿噙的淚光再也控制不住。先前,陳蘭芝因害怕再看見大巫,便留在了院外等待。
她一直忍不住朝家的方向望去,都已經死了這麼久了,再添上妹妹又出了這次變故,爹娘如今還安好嗎?
她挪開腳,尋到了自己家門口,便是想探得家人的安穩。卻來的并不是時候,爹不在家。
她鼓足勇氣走入了屋内,在這處天地從小到大成長的記憶不斷洶湧呈現。在最正中的木桌上,她看見了兩塊被舊布籠罩的擺件。她下意識間去揭開,竟發現是娘和自己的牌位。
她雙眼被淚水浸潤,不敢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娘竟也死了……
爹悄悄在這裡祭奠她們,他原來什麼都知道……
如今,她看着爹滿臉愁容和被青黑色覆滿的眼圈,内心揮之不去的心疼和委屈凝滞在了胸口。
她曾經也是對爹娘添了怨怼,可是在見到的這一眼,又成了飲泣吞聲。
她顫顫巍巍地想扶上前,雙手卻穿過了爹的身體。人鬼殊途,她終究是再也無法與爹相見了。
“你們……”陳向明顯然還未從大巫跌落高位中掙脫出來,他不知所措地看向了方時序,以及攙扶的那兩個鄉民。
他似乎是生了一場大病,滿眼都是疲憊和愁苦,直到确認方時序和自己無恙後,才緩緩松了口氣,朝他道:“太好了,你沒事就好。”
“陳……陳伯父。”方時序頓了頓,正欲開口,但還是慣用了這個稱謂稱呼他,“蘭芝就在你面前,有什麼話想說的,你盡管說吧,她都聽得見。”
幾人聽後明顯愣住,陳向明眼神裡也是無法相信,他僵硬地扭頭看向前方,甚至還伸出雙手向前不确定地抓了抓。
良久,他眸色才失渾,随之歎了口氣:“年輕人,我知道你在寬慰我。蘭芝回不來了,我知道……”
“而且,那神棍也說了,你不是我什麼親戚,雖然我想救你,卻被他們綁了起來。”
“我還以為他們為了掩蓋真相要對你做些什麼,幸好你會些本事能平安無事,不像我……連自己家人都護不住。”
他的這番言辭,倒是讓站在一旁的兩個鄉民局促不安。人性總是複雜的,當他們自以為信的事物崩塌,就隻能陷入無妄的自證和求得心安。
“對不住了,向明,我們之前也是盲信了這神棍,才做出不該做的事情。”其中一攙扶的鄉民臉色生灰。
“我知道,我們就算說再多,你也不會原諒我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