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了很久,指尖觸上那道刻痕。
忽然鼻尖發酸。
但他依舊什麼都不記得。
隻是——再也不肯走了。
他在碑前坐下,風過,光落,像是又有一個人,在他身邊落了座。
***
碑前的風始終向一個方向吹。
這片空間太安靜了。
靜得像從未有人在此落腳。
——除了他。
蕭景焱醒來時,已經是他在這裡的第十天,或者第一百天。
沒有日升月落,也沒有系統計時。
隻有那塊無字的碑,和一塊他一直沒敢取下的紅寶石耳釘。
他不知道耳釘屬于誰。
但他知道不能扔。
扔掉它就像丢掉什麼重要的東西——也許是一段未完的承諾,也許是某個人的命。
碑上曾有刻痕。
他記得他剛來時,那行字像是被誰在臨終前劃下的。
可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字迹淡去,石面幹淨,像是從未存在過。
他擡手想觸碰,卻被一種無形的壓迫感止住。
那是一種模糊的預感。
他知道自己忘了人。
可他不知道那人是誰。
——隻是總在夢裡,聽見腳步聲。
走在他身後,低緩、穩定、永遠不疾不徐。
“你一直在找我。”
夢裡的那人常常說這句話。
可等他回頭,卻從來沒有人。
他起初不信夢。
副本清除了他的全部記憶,他連自己的“起點”都無從追溯,怎可能殘留夢境?
可這句話在他心裡落得太深,深得連風聲都像是那人的呼吸。
有一晚他做了個不同的夢。
夢裡有一場暴雨。
他站在一道鐵門前,門後是另一個自己,渾身是血,眼神冷漠,卻手握着一枚耳釘。
“你要我留下來。”
“可你卻忘了我是誰。”
他驚醒的時候,額角濕透,耳釘還緊緊扣在掌心,指骨被硌出一道淺血痕。
**
那之後他不再夢見那個人。
夢斷得幹淨,像是系統終于徹底将那一段鍊條抹除。
可他沒有走。
他甚至在碑後砌了一圈石台,像是等一個從未約定會來的朋友。
别人都走了。
那些副本裡幸存的意識,在殘識系統崩塌前被送往“重組節點”——一個屬于清醒者的真實模拟體。
可他沒有申請轉移。
管理員問他:“你在等誰?”
他沒說話。
隻是低頭看着耳釘,像是它會自己給出答案。
管理員不解,說:“那隻是副本構造的飾品。碎得都不像數據殘渣了。”
他沒回應。
也沒放下。
**
那天風又起了。
不是碑前那種安靜如常的風。
是突如其來的、不受邏輯控制的、帶着碎光粒子的風。
風裡裹着極淡的聲響,像電流被纏繞成細絲,在半空中輕輕震顫。
耳釘開始發熱。
不是刺痛,而是溫度,像從另一雙掌心緩緩傳來。
那一刻,蕭景焱幾乎以為有人牽住了他的手。
可他明明……一個人坐了這麼久了。
他低頭,指腹輕輕摩挲那枚紅寶石。
它微微震動,像是意識到什麼要開始。
他握緊它。
下一秒,耳釘突然崩裂出一道極細的裂紋。
紅光從縫隙中逸出,在空中勾勒成一道難以辨認的輪廓——
像一個人,又不像。
輪廓斷斷續續,數據紊亂,不穩定,随時可能崩塌。
【系統殘識喚醒異常】
【檢測到:非主系統邏輯體試圖連接遺忘源】
【危險級别:未知】
他聽不見這些提示。
他隻看着那團光影,那一點點拼合的形狀。
他感覺,心跳開始混亂。
像是胸腔深處,有某個沉睡太久的碎片,被悄無聲息地叩響。
那團光影在空中緩慢翻轉,像在掙紮。
它不斷塌陷、重組,反複嘗試描摹一張面孔。
模糊。
蒼白。
不真實。
卻一次比一次接近。
直到它終于穩定了一瞬。
蕭景焱看見——
那是一雙眼。
清冷、沉靜、永遠帶着點輕描淡寫的嘲諷。
哪怕站在死亡邊緣,也隻是冷淡地低聲說:
“你又追上來了。”
他的呼吸猛地停了一下。
下一刻,那團光影再次炸開。
——失控了。
—
顧清塵從廢墟另一端穿過斷層。
意識碎片并未完全恢複。
他甚至還沒有“形體”。
他隻是以一個過載而模糊的自我邏輯在逆向回溯。
走了太久。
副本不認他,系統不接納他,他連存在本身都變得可疑。
可他知道——有人在等。
那個人坐在碑前,風一吹就回頭。
他記不起你,但他在等你。
這就夠了。
顧清塵走到殘識交界點,看見那團自己未完成的光影開始崩塌。
他知道:時間不夠了。
必須賭。
**
顧清塵擡手。
沒有實體,沒有重量。
隻有意識裡最後一段“被愛着”的軌迹——那是蕭景焱在第七輪裡說過的一句話:
“我記不住你沒關系。”
“但我一定會認出你。”
他不記得他有沒有回應過。
可現在,那句話像鎖骨下藏着的一根細骨,在時間的盡頭裂開。
顧清塵将殘識向回剝離。
那是一種接近自毀的行為:他以自身未拼合的邏輯,反向抵達一個已經關閉的“等待體”。
蕭景焱。
副本中已被清除記憶的權限者,主系統永久移除他的“綁定對象”字段。
——他們的聯系,早已不被承認。
可他賭,賭那個人會回頭。
即使看不清他是誰。
也會伸手。
**
而那邊,蕭景焱看見那團光影炸開後,忽然用力握緊了掌心那枚碎裂的紅寶石耳釘。
他聽見了心跳。
自己的。
——也像是另一個人的。
他忽然想起,那一場夢裡,那個渾身是血的自己對他說:
“你要我留下來。”
“可你卻忘了我是誰。”
他低聲道:“我沒忘。”
“我隻是想不起來。”
耳釘發出極低的共鳴,像是回應了這句話。
那一瞬間,碎光重新聚攏。
而顧清塵,也終于踏出了“殘識”邊界。
風暴中心,光影拼合成一個輪廓:發絲、肩線、腰骨、步态,一點一點,都是他。
蕭景焱站起身,朝那邊走去。
沒有人告訴他那是誰。
他也沒開口。
隻是憑着直覺,走向那人。
顧清塵的意識穩定在那一刻完成。
他終于有了實形,有了氣息,有了一個“可以被擁抱”的身體。
他擡頭,看見那個人朝他走來。
那一刻,沒有副本、沒有編号、沒有邏輯驗證、沒有對錯。
他們隻是,兩個人,在曆經九次崩塌之後,再一次,站到了彼此面前。
顧清塵張口,聲音還很輕:
“……我回來晚了。”
蕭景焱站定。
一動不動地看着他。
眼神帶着極深的克制。
像是他用了極大的力氣在問自己:這個人是誰。
可他沒有問出口。
他隻是走上前。
伸出手。
抱住了他。
“晚一點也沒關系。”
“反正……你每次都會回來。”
顧清塵閉上眼,回抱住他。
指尖扣住他背部某一處肌肉線條,像是終于撿回一件失落太久的東西。
**
風忽然停了。
碑上,那道刻痕徹底消失。
石碑下方,浮現一行新字:
「你還記得我。那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