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休沐,偏偏還有這小娘皮子要喂,害我酒都喝不痛快!”
在太醫署做事的一名吏目罵罵咧咧地拽下密室門環上那把積鏽的鐵鎖,右腳一擡,朝門縫中間狠狠踹去。
門開了。他抻起酒後顯得粗紅的脖頸,扇着撲面而來的嗆鼻粉塵。
長年不見光日的地房裡,磚牆四壁爬滿了墨團一樣的褐綠黴斑,牆根兒堆着許多細碎的土碗片。
入鼻是一股草藥與糞汗濕臭混雜的腥苦氣味,難聞得很。
一個半大的丫頭衣衫褴褛地蜷在耗子洞旁,緊緊捂着胳膊上那些已經潰爛的、觸目驚心的肉疤和毒瘡,似乎這樣做能略微減輕痛感。
阿繡青紫的唇瓣張張合合,虛弱地哼着自己那早死的娘唱過的歌謠:
“天黑黑,要落雨,阿公仔舉鋤要掘芋頭……”
雖然在藥力作用下,阿繡的五感已經非常遲鈍了,但這開門的巨大動響實在難以忽略。
這幾月來,隻要門一開,準是那名吏目又端了一碗稠乎乎的黑色湯藥來灌她。
稍有反抗,他能生生把她的下巴捏脫臼了,臉也扇得高高腫起,幾天都難消下去。
阿繡熟悉他的腳步聲,每當她聽見那聲音由遠及近,全身就會下意識地痙攣起來。
今日也是如此。不過,阿繡現在實在是太虛弱了,連睜開眼的力氣都不剩,隻哼哼啊啊地呓着:“我好疼……好疼啊……”
“喝!”吏目不耐煩地把藥碗一擲,在女孩身上重重地踹了一腳。
阿繡突然挨了這一腳,驚恐地爬起。
她強忍着疼痛,捧起藥碗大口大口地灌下,隻覺喉嚨被滾熟的藥汁燙得皮開肉綻。
她嗆咳着回話:“喝完了……喝完了,大人您别揍我……”
吏目嫌惡地看着她嘴角殘留的藥漬滑進髒污不堪的衣襟,啧了一聲,架起瘦弱的阿繡,朝外拖行。
阿繡不知道他要做什麼,難道是要像處理掉之前那些被喂藥喂得“不中用了”的孩子一樣,把她也拖出去處理掉?
想到這兒,她頗為不安地掙紮起來。
“死妮子,别亂動……不要你的小命。”
“聖上命張大人去甯國侯府上住府診治,大人說宣陽坊和太醫署之間路途遙遠,為了方便診療,要把你也帶到府上,為甯國侯夫人試藥。”
阿繡聽罷,不再掙紮了。
阿繡是幾月前被賣進太醫署裡做藥人的。
所謂藥人,就是要以身試嘗醫官們鑽研出的新藥方的人。
醫官觀察藥人用藥後的身體反應,才好繼續斟酌藥材搭配和用藥劑量。
在醫官們眼裡,這些藥人甚至算不上是人,隻算一塊實驗用的活肉,會哭會叫會喊疼的活肉。
而這種極喪良心的醫俗正是太醫署院判張逸之一手開創的,專用以給那些罹患了當前尚無有效療方的怪病的權貴們治病。
一開始,張逸之隻是太醫署裡的一個八品禦醫,因初來乍到不懂逢迎,被上官穿了小鞋,被迫接診了一位年逾古稀的京官老母。
這位老夫人的病症實在奇怪,醫書典籍裡記載寥寥,完全沒有應症之方。
偏她又是受一點折騰可能就直接駕鶴西去了的年紀,張逸之實在頭疼得很。
硬治,人若是出了問題,那位得勢的京官不會放過自己;不治,那就得辭官,自己二十年寒窗才考進太醫署,付出的那麼多心血和努力都要頃刻化作泡影,他又豈能心甘?
走投無路之際,他在長安街頭見到了一個病得奄奄一息的乞兒,症狀竟和那位老夫人有七分相似。
那乞兒見他一副郎中打扮,拉着他的衣袖不住哀吟,求他救救自己。
張逸之拍開了乞兒髒污的手。但他覺得,這或許真的是個辦法。
于是他大着膽子在這乞兒身上試驗了一下自己苦思幾天琢磨出的方子。
張逸之心想,成功了皆大歡喜,失敗了,左右也不過是折進去個乞兒,而且是個原本就快要病死了的乞兒。
好在,他成功了。
那病好了的乞兒剛能下床,就感激地向他下跪,連連磕了好幾個頭。
家中老母病愈的京官更是欣喜若狂。
據說他自幼失父,是母親一人将他拉扯大的。現在他在朝中平步青雲,母親卻突然得了怪病,眼看着沒幾天清福可享了。他坐在母親病榻前終日流淚,歎恨命運無常。
如今他母親沒受什麼折騰就病愈了,自是萬分欣喜,贊歎張逸之醫術如神。
這京官此前四處為母尋醫問藥,母親這病症奇怪不說,老人家年紀又大了,這病有多難治,他心裡是有數的。
乞兒後來在長安四處奔走,傳張逸之“醫者仁心”;而那位京官不僅給他封來厚重的謝禮和一幅“妙手回春”的題字,還向太醫署院使大力保薦他。
他這個寒士出身、地位微賤的八品太醫,直接被破格提拔了兩級。
原本隻是不抱希望的破罐破摔,讓自己的仕途起死回生不說,還名利兼收了。
張逸之嘗到了甜頭,也從中獲得了靈感。
後來他每次接診到無法推拒的怪症病人,就去集聚了許多貧民的坊巷貼出告示,尋找有相似症狀的貧民“義診”,分文不取。
大多數怪症都被他成功治好了,雖有少數幾例出了差錯,但不過是幾個主動來求他“施舍恩德”的貧民,治死了,悄悄往亂葬崗一埋,對他的名聲根本毫無影響。
百姓們皆贊歎這位張太醫不但醫術高超還有一顆仁心,他在坊間的美譽甚至傳到了聖人耳中,聖人欽點他去為賢妃娘娘接生。
玉奴公主順利出生後,他直接被任命為太醫署的院判,一時風頭無兩。
隻是,有些怪症,在那些貧民中是根本找不出類似的人的。
為了保住自己長久的風光和富貴,張逸之生出了一個喪心病狂的念頭——暗中募集乞兒、貧苦人家的孩童來做專門的藥人。
他視這些藥人的性命如草芥,用他們來試驗出治療那些王公貴族的怪症的最有效的藥方。
在他們身上,張逸之可以毫無顧忌地試驗各種兇險的偏法,可以不關心藥材是否具有毒性、這藥性的強與弱。
這法子既不損害貴人玉體,那些被自己治好的達官貴人們還皆對他“妙手到,萬病除”的醫術稱奇道絕,名利雙收就如探囊取物一般輕易。
他所得到的每一份治療怪症的良方,都是以藥人們的屍體與血淚寫成的,自然能百試百靈、藥到病除了。
“啧,都過成這般模樣了,對自己這條賤命還挺愛惜呢。”
吏目見阿繡不再掙紮,嗤笑了一聲,像扛起小豕一樣将她扛在肩上,趁着夜色将她秘密地送到了甯國侯府的偏門。
前來接應的張逸之立馬扛過阿繡,将她藏在自己居住的院落中的一間柴房裡。
聽見門的落鎖聲後,阿繡背倚着柴草,竟松了一口氣,那些言語上的侮辱早就不能在她心中攪起一絲波瀾,今天沒挨打,沒挨打就是福氣。
她緊緊地阖着眼,不知過了多久,藥效上來了。
“今天的藥,好像更烈了啊……”
她苦笑一聲,覺得自己喝下的不是藥,而是一叢龇着毒牙的蛇,破開腸腹,兇狠地啃咬着她的髒器,疼得她直打滾。
她再也捱不住,嗚嗚啊啊地落下淚來:“我好疼……爹……為什麼要賣阿繡來這兒受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