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聽信長安公主之言把蒙恬放出了長安園。”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鹂喈喈，盧令令。

李斯正悠哉遊哉地一手拄着鸠首杖一手牽着黃犬漫步于自己的麗園。

遙想三四十年前，他還是可以一手牽着中子一手牽着黃犬在上蔡東門逐兔的壯年，人之韶華果真是如春光般匆匆，一轉眼，和他中子年紀差不多大的先帝都已經仙逝了，徒留他這個古稀老人在世上讨人嫌啊。

如此回憶着過往的芳華種種，李斯的人生感慨忽然被一位不請自來的讨厭鬼打斷了。

“我知道。”李斯不得不坐在侍從臨時鋪陳在青草地上的三重席上支應趙高這位不速之客，而他最愛的黃犬盧則乖巧地卧在了他身旁。

“君侯說得如此輕巧，不怕放虎歸山，必有後患嗎？”

李斯靠在春光下的漆幾上啜飲了一口從故交手裡讨來的香茗，漫不經心道，“放虎歸山？雖然靠着婦人蔭庇在沙丘之後逃過了一死，但從被解除軍權到被罷黜官職，如今的蒙恬何患之有啊？”

雖然是與李斯相對而坐，但趙高座下卻隻有二重席，他就知道即便他已成為與李斯齊平的天子近臣，這老匹夫也仍然覺得自己不配與他平起平坐。

趙高心中俺奶不下的怨毒透過李斯投射在了他手下的愛犬身上，等他回去定要派人去鹹陽市的屠狗輩那裡多買幾斤狗肉嘗嘗。

但轉過頭來，趙高仍然對李斯擺出了一副笑臉，“常言道，‘老骥伏枥，志在千裡’。君侯果然是老了，隻顧着安于現狀，卻壯心已矣。”

李斯毫不在意趙高口中的夾槍帶棒，隻摸了摸愛犬盧身上油光發亮的皮毛，??安撫着莫名躁動不安的愛犬盧道，“安于現狀有什麼不好呢？太平年下，就連黃犬也能活得安樂。”

說實話，他覺得人生沒有一刻比此刻更為圓滿了。

人道“朝為布衣暮衣卿相”，從上蔡布衣到秦國客卿再到大秦丞相，他一路從朝氣蓬勃的壯年走到了人生暮年，雖說大器晚成了些，但是，好在天不負他，讓他終遇先帝這個人生中最貴的貴人，登臨一人之下的位置。他沒有辜負這一身才學，也沒有辜負他的先帝，大秦帝國在他的輔弼下像一輛平穩前行的馬車。

他這一生，既實踐了人生理想，又收獲了無可撼動的的富貴，還有什麼不滿足呢？

若說不圓滿，或許還是有一些的。

在先帝的元春祭典之後，他突發奇想地拐道渭陽學宮去拜訪一位許久不見的故交，說來魏缭也算他在稷下學宮隔輩的師弟了。

上次見面這位師弟還自認好心地勸自己像他當初那般急流勇退，免得盛極而衰，他隻覺他當年的急流勇退是自甘落魄，并笑言“道不同，不相為謀”，如今他富貴及至二世，而這個師弟的功績早被人遺忘，就連先帝的祭典都未被邀請。

熟料他的“好心”探望反倒被故交臊了一頓，“東海後浪推前浪，君侯你小心被拍死在沙灘上。”

他們年輕時都曾因師從稷下的緣故遊曆過東海之濱，怎能不知他這話的陰陽之意。

罷了，這種人也就是死鴨子——隻剩下嘴硬罷了。

正想着上次被陰陽的不痛快，這次的陰陽也猝不及防來了。

“就連心腸都比年輕時軟和了許多。”

李斯下意識勒緊了牽着黃犬的鍊子，他平生最恨有人提起那件事，自那次之後，鹹陽獄就成了他終生的夢魇。

“趙君正是精廉強力的時候，不過經事還是少了些。到了我這個年紀，你就會知道得饒人處且饒人未嘗不是替自己和自己的宗族積德。”

趙高是向來不以德行為準則的，他輕蔑地一笑了之，臨行前留給李斯一句話，“我還是覺得君侯年輕時候的風範最為大丈夫。人心不狠，地位不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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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春之後，沉寂了一冬的鹹陽市重新變得熙熙攘攘，百業興盛。

雖然生意複歸火爆，身為善水居執事的孟嘉應當感到開心，但他此刻卻不得不苦着一張臉時刻警惕着雅間隔簾内一位貴客的喜怒變換。

他很想親自下場去捂住樓下市井之人喋喋不休的嘴，但卻被簾内貴客派人制止了。

自他的弟弟蒙恬被二世一道诏令送進長安園給長安公主侍疾，關于他們二人的蜚短流長不知怎得就飛出宮闱禁苑外成了市井之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這些難聽話他這個沾親帶故的人聽了都受不了，何況簾内以恣睢驕縱著稱的當事人呢。

“哎，你們聽說了沒？長安公主自先帝的極廟祭典後就被當今陛下重新召回了宮中。”

绯聞秩事一旦有人開頭，便會猶如星火燎原之勢越來越熱鬧。

果然當即就有人接道，“當然聽說了！這麼大的事都過去好幾天了，鹹陽城内誰人不知。”

見那人對自己口中的“瓜”不感興趣，起頭的人又道，“那你知道在長安園侍疾的蒙恬如何了嗎？”

那人聽了這話便即刻豎起耳朵道，“如何了？”

起頭的人嘿嘿一聲，“自然是得益于公主之功重獲自由了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