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然被戳中心中所想,趙高卻是先下意識否定道,“臣……臣絕無此意。”
胡亥替趙高緩和道,“王姊,得饒人處且饒人。”
誰知剛勸停王姊那張咄咄逼人的嘴,老師趙高那邊卻又開始不依不饒了。
“陛下,觀古圖畫,賢聖之君皆有名臣在側,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陛下與公主同辇,得無近似之乎?”
胡亥卻笑道,“趙君何時也成了禮義人了?”
一番話說得趙高老臉通紅,人之異于禽獸者,禮義而已,胡亥這麼笑他,不是罵他從前都是禽獸行徑嗎。
都怪他讀的書太多了,不然也不會聽出來自己這個在學問上一向濫竽充數的學生還能罵得這麼髒。
但是,從隐宮罪人之子爬上來的趙高豈會在意幾句髒話,于是他再度勸道,“陛下天子之尊,怎麼可以和卑微的臣下同乘天子之辇呢?”
孰料二世聞言卻立時變得嚴肅起來,“趙君大缪。朕與長安公主雖男女殊異,俱為先帝之子,趙君怎可說先帝之子地位卑下,又豈可将先帝之子與三代末主和嬖女相提并論?”
雖然荒謬,卻是個高明的詭辯。
趙高驚訝地發現二世這個豬腦子竟然也和長安公主一樣遺傳了些先帝的辯才,更讓他驚愕的是,一向荒謬地二世這次不着調的方向竟然對準了自己。
不過,二世身上的異變可以從長計議,耽誤之急是長安公主與二世同乘一辇回宮之事。
“先帝之子與先帝之子也是不一樣的……”
胡亥卻極其不耐煩道,“你也少說兩句吧。”
說完,胡亥便揮了揮手讓車辇前行,但是不久又從華蓋下探出頭補充了一個更讓趙高覺得頭秃的消息,“宮中無皇後,也無太後,朕已決意回宮後讓王姊代理内宮之事。”
讓長安公主代管後宮?
趙高呆愣當場,那他連日來讨好二世的種種努力豈不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連帶着他送進後宮的那些美人都是羊入虎口——危了?
思及此,趙高呲牙咧嘴地握緊了拳頭,沙丘以來,他一直假裝自己是二世最為聽話的狗,實際上,他很清楚控制二世的那條狗鍊子一直被自己操控在手中,而今——狗與主人的地位似乎反了?
所以,到底誰是誰的狗?
不!
他和二世之間毫無疑問隻能二世是狗,而他絕對不會允許二世這個狗皇帝有自己的意識,一個狗皇帝就不該有自己的意識。
正想着,卻聽車辇内的二世像是在前面對他吹狗哨一般沖他喊道,“趙君,還不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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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長安園今日可有異動?”
回到宮中的趙高也同樣關注長安園中蒙恬的動向,他時刻準備着抓長安公主和蒙恬的把柄,最好是一擊必中的把柄。
來人如實禀告道,“回郎中令,今日長安園并無異動。”
“可有什麼不熟悉的人進出長安園?”
“亦無。”
趙高在室内來回踱步,以他的直覺,他不相信長安公主會放過祭典這個搞事情的大好時機。
實際上,從長安公主被遣還外第時,他便悄悄派了人關注長安園的動向,後來果然讓他發現了一次“異動”——就在二世親去長安園探疾的那次,在園中誤打誤撞碰見了一位和蒙恬相貌相似的人,雖然後來證明那人是蒙恬已被逐出家門的兄長,也就是先帝從前的另一位姓蒙的寵臣——中庶子孟嘉,是以善水居戎商的名義來長安園送安息香的。但他仍然隐隐覺得哪裡不對,遂讓人對長安園的動向盯得更緊了
卻偏偏在元春祭典這個長安公主最容易鑽空子的時機撲了個空。
莫非真的是他太過疑神疑鬼了?還是說他受夢境的影響太過高看長安公主了?
不對,一定有哪裡不對。
即便長安公主是個外強中幹的布老虎,蒙恬也不是個吃幹飯的碩鼠。除非他吃的不是幹飯,而是果真如派去的中人回複的那樣,轉而吃起了長安公主的軟飯。
也不是不可能,曾經在仕林中登高望遠的眼睛怎能甘心隻看谷底的風景?即便從前是自诩清高的君子,在泥地中打滾久了也會不擇手段地重回雲端的。
更遑論,吃軟飯是多麼便捷的一條捷徑,哪有男人經受得了這樣的誘惑?
或許,他不僅高看了長安公主的智算,也高看了蒙恬的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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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春之後,天初暖,日初長,長到讓嬴略忽然想起了詩中《王風·采葛》的曲調。
“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真的有人會如此思念另外一個人嗎?
長安宮内,嬴略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着璠玙之樂。琴音雖逐漸不成曲調,但心中的情思卻連綿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