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可惜,當時跟着一同巡遊的她還不太明白君父的苦心孤詣。
萬熹欣慰地點點頭,“看來公主是逐漸懂得何謂‘帝王之心’了。”
“其實……”嬴略想起了一個人,那個人或許曾經也看出了太陽底下潛藏的陰翳,“其實長兄也曾說過類似的話,‘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
“公子扶蘇曾經是先帝諸子中最被寄予厚望的繼承人選,可惜……”萬熹歎了口氣,惋惜道,“他或許看到了問題的所在,但是他谏言的方向和時機都不對。”
“保傅是覺得長兄不該替那些被坑的諸生說話?”
“坑殺諸生事件的起因是先帝發現自己被方術士們愚弄欺騙,他在在求仙問藥一事期許久矣,為此付出了大量的财力和人力,然而這些方術士們隻會裝神弄鬼,招搖撞騙,騙取好處,哪裡有本事真的請到仙人賜藥呢。欺君之罪在任何時候都是要命的罪行,更要命的是,這些方術士們在逃亡之前,還诽謗先帝,妖言亂衆。為了維護皇帝的權威和大秦的統治,先帝隻能下令重法繩之。”
當年的坑殺諸生事件震驚國都鹹陽,嬴略也有所耳聞。
由于被诽謗者是大秦最高統治者,又有妖言亂衆動搖大秦國本的威脅,更有始皇帝本人親自督查,禦史夜以繼日依法逐一案問,不敢不盡心嚴苛,被審查的諸生或為了保命,或為了拖别人下水,互相攀咬舉報,以至于最後查出來涉案的諸生足有四百六十餘之衆。
然而,在她看來,被坑殺的四百六十位諸皆是死有餘辜。
欺君之罪、诽謗皇帝、動搖國本,在曆朝曆代都是必死之罪。而在國都鹹陽坑殺這些犯禁的諸生,無疑是給震懾天下人不再犯禁。
“長兄确實不該替那些犯禁的諸生求情。”
“這便是問題所在。長公子的本意是為天下安定的長遠計,可是偏偏是拿這件事作由頭上谏,冒着虎口拔牙的風險反對自己君父的決策,不僅容易被誤解本意,更容易觸怒先帝的逆鱗。而被自己最為看重的長子屢屢直言反對政見,先帝的心中又何嘗不失望痛心呢,長子剛毅勇武,像極了自己,可矛頭對準的卻是自己的政見,長子為人仁,信人而奮士,可是懷柔的卻是那些與自己作對的犯禁諸生,這樣既不理解自己又不理解秦國的長子,讓先帝怎能放心将天下大任交到他的手上呢。”
萬熹的一番話切中了這對君臣父子之間矛盾的要害。
嬴略想起長兄和君父在宣政殿争辯最為激烈的那次,當她趕到時這場互相誤解的争辯已經結束,映入眼簾的是長兄垂在殿前台階上的長長影子。
他一步一步從台階上走下,耳邊不斷回響着君父方才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重。
“我的兒,他們不明白大秦的治國之道,你該當明白為父的良苦用心。”
扶蘇擡起頭,眼中因那句“我的兒”噙滿淚水,自他少時起,父親再也沒這麼叫過他。
嬴政看着這樣的兒子,何嘗不動容,他想要做些老父親該有的勉勵之舉,又覺得這樣會讓長子更加難以自立,最終隻是長歎了口氣,背過身去語重心長道,“去吧,去上郡,去那裡看看什麼叫做天下憂患。”
嬴略從未見過這樣的長兄。
作為君父最為看重的孩子,他像一棵茁壯成長、枝葉茂盛的小樹,盡管在朝政中屢屢受挫,也一直不改初心,而今卻萎靡不振,像秋風蕭瑟中搖搖欲墜的落葉,再也沒了從前旺盛的生命力。
她順着台階快步走上前去,想要安慰他,涼風吹亂了他散落的鬓發,她這才發現他額前是一片青紫。
還未等她開口,扶蘇便失魂落魄地喃喃道,“我是不是真的讓父親很失望?”
他叫的不是陛下,甚至不是君父,而是……父親。
從前屢屢上谏,口中叫着陛下,心裡想的卻是父親。
她看着長兄扶蘇離去時落寞的背影,那一刻她突然明白,所有的安慰都是如此蒼白無力,這位最被看重的長兄一生追求的東西隻是父親的認同。
誰能想到,這位最為出衆的長兄留給她的最後印象,竟是人生中最落寞的背影。
就連君父也沒想到,他們父子二人的最後一次對話是以生平最為激烈的争吵結尾。
嬴略從長兄扶蘇的回憶中回過神來,舌尖依舊酸到發澀,“我明白長兄的感受,‘父子為親矣,不誠則疏;君上為尊矣,不誠則卑。’①長兄就是太過愛君父,所以才會不管不顧地屢屢坦言上谏,以至于忽略了君父不隻是他的父親,更是他的君上。”
萬熹再次旁觀者清,“他想做一個孝子和直臣,卻忽略了先帝對他的期許是一個合格的大秦帝國繼承人,一個能拱衛大秦帝國的藩盾。。”
猶豫了許久,嬴略還是忍不住開口道,“既然長兄不是君父心中完美的繼承人,那麼保傅以為君父心中最理想的繼承人是什麼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