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然是這麼說的?”
坐在嬴略身側的萬熹放下手中的漆卮,微微一笑道,“公主已經預料到了,是嗎?”
嬴略的眼睛在夕照的金光中炯炯有神,“我就知道他是個不甘在原地等待别人施救的人。”
萬熹笑而不語,嬴略卻偏頭看向她,問道,“保傅如何看待蒙恬的一番話?是否杞人憂天了些?”
萬熹看着這個被金尊玉貴養大的公主,果然,養在溫室中的花骨朵着實不知外面的風刀霜劍是如何日複一日地侵蝕大秦帝國的根基。
“不然。老婦以為蒙恬所言還是太過保守了些。”
嬴略靠在漆幾上輕慢道,“我大秦金瓯永固,即便六國豪強賊心不死,也隻不過是躲在暗處陰暗爬行的鼠蟻之輩罷了。”
“先帝在位時,說大秦金瓯永固或許有些底氣,可如今秦廷内亂不止,有才有德之臣漸離,無才無德之人當道,若此時六國豪強群起而攻之,公主還能自信大秦會金瓯永固嗎?”
嬴略沉默不語。
她忽然想起少時和君父的一次對話。
彼時她和君父正在校場看時任中車府令的趙高訓練一批新的車府士禦車。
她一向不喜歡趙高,不明白為何有道德潔癖的君父明知趙高的為人卻還任用他為近至尊之身的中車府令。
君父哈哈一笑,反問她道,“略兒以為,對于秦君而言,法、術、勢三者哪一種最為重要?”
她想了一下道,“法。”
君父卻搖了搖頭,“不對。”
秦國自商鞅變法以來便奉行依法治國的國政,她萬分不解道,“為什麼?”
“對于秦國而言,最重要的是法,對于秦君而言,最重要的反而是勢和術。”
君父看着尚且懵懂的她,指着面前的一輛輛馬車說道。
“秦國就像一輛馬車,秦君就是禦手,而百官臣工就是車馬構件。禦手把握馬車行駛的方向,确保馬車平穩疾速前進,而要保證這一點,就需要車馬的各種構件各安其所,各司其職。識别百官臣工的能力和價值,使得他們作為車馬構件發揮最大的效用,這就是人主的作用。若是識人不明,用人不準,構件出了問題,就有翻車的危險。”
“所以即使一個人的品性有問題,即使您讨厭一個人,但隻要他是一個好的構件,您還是一樣會重用他、優待他,是嗎?那如果這個品性不好的人出于個人利益做了一些危害您、危害帝國的事怎麼辦?”
“那便要考驗君主的馭下之能了。所以我說對于秦君而言,最重要的是術和勢。為人君者,要持柄以處勢,操術而禦下,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操殺生之柄,課群臣之能,這樣才能令行禁止,各司其職。否則,若無君主的勢和術,秦國的法就是一紙空文。”
君父的大手摸了摸她頭上的總角,慈藹道,“這樣講,略兒明白了嗎?”
她當時沒注意到君父慈藹的面容下還有一層隐憂,隻是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以術來控制群臣,以勢來威懾百官,這樣不管人心到底如何,都不敢有不服違逆之心。”
如今細細再想,君父當年面容上的那層隐憂便是對繼承者的憂慮,若是繼任的秦君識人不明,不能賞罰分明,或者大權旁落,不能威懾百官,大秦豈不是會崩成一盤散沙?
一如現今秦廷叢生的亂象,皆因最高位置上的那個人沒有識人之明和用人之能所緻。
作為保傅的萬熹似乎窺見了她心中的想法,再次啜飲了一口漆卮中的熱漿道,“即便秦廷沒有内憂,如先帝在位時那般政治清明,這天下也不會是四海承平。”
“為何?”這句話倒是超出了嬴略的認知,她以為解決了秦廷的蛇鼠橫行之患便能高枕無憂。
“帝王之術和帝王之勢誠然重要,然而帝王之心卻不止于玩弄人心,更在于懷柔天下,也就是你母親那篇《天下之道》中的未盡之言。”
“我看過母親留下來的那卷《天下之道》。母親以為周室衰微以來,諸侯紛争不斷,天下人苦兵禍久矣,所以她的天下之道便是力求消弭兵禍。她和君父已經做到了,如今天下一統于秦,确實兵不複起。”
“有句話蒙恬說得很對,‘平天下之土難,平天下之心更難。’或者說,平天下之土重要,平天下之心更重要。若是天下人皆認同統一大業,六國人就不會對先帝和新生的大秦帝國心生怨怼,屢屢行刺,企圖複國了。說到底,周室亂了五六百年,人們還不适應天下複歸一統這件事。更讓人難以接受的是施行了八百年的分封制全然被新興的郡縣制取代,這意味着從前那麼多貴了幾百年的的諸侯豪強被驟然降為庶民,如何能叫人接受呢。”
自然,他們更不服氣的是天下是被虎狼之秦統一,而不是被他們所屬的韓、趙、楚、燕、齊中的一方統一。
“所以,君父五次出巡并不隻是威服天下,更是一種安撫和親近。他以始皇帝之尊親臨六國之地,是真心誠意地想要六國之人認同這個統一的帝國。”